如果你遇到一个成年人,智商高达299(满分三百),情商却只相当于九岁孩童,你会认为这是个什么人?那一刻我确实有些恍惚,不知是她在说疯话,还是我的理解力有问题,总之,我怀疑。 在飞往杭州的班机上,她和我是邻座,飞机即将起飞才匆匆赶来。一落座,她就扯出一堆报纸,几叠几摞,我下意识把目光扫过去,见到其中一张介绍浙江临安正在举办森林节,她似乎觉出我有看的想法,便顺手递给我说:临安蛮好的,蛮安静,满清凉的。一口地道的江浙普通话。
她又同我说了另外几处浙江名胜,反复强调的是,那几个地方都安静,可以闲住几天。给我的感觉,她在替他们浙江做宣传,而且兴致盎然。
她大约三十五岁左右,看打扮和气质,我无法判断她的职业。她的穿着有些老气,灰色百褶薄呢裙,皱褶立领奶白色丝绸衬衫,外套一件领口嵌边蓝色羊毛衫,一副标准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美国中产阶级女性装扮。因为同现在的流行颇不吻合,她的装扮一眼看去有些另类,但仍透有一种过气的讲究。
“我是学宝石鉴定的,现在主修地球的起源。”我心里一惊。
“在哪里学?”
“先在美国,现在法国。”语气淡淡然。
她的状态同我想象中的学地球起源的人毫不搭界,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她又补一句:“我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我是画家。”
哦——
“今天我的画册刚印出来,这是我的第二本画册。”她顺手把撂在地上的画册拿起来,问我“有兴趣吗?”“当然!”
那是我目前看到的最为精致讲究的画册之一,上面印有四种文字:中英文,法文和意大利文。“水彩?”我问她。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水彩画面分明浸透了油画的质感。“是啊,水彩画。”
我不懂画,仅凭直觉,我觉得她的作品很有些意思。“我的水彩颜料中掺了各种宝石粉,我的用色比较特别。”她这样给我解释。
纯粹写意,各种色的交织,基本没有造型:“你想表达什么?”我问她。“心情。”
那是她第一次对我说出“心情”二字,过后这两个字始终贯穿在与我的谈话中。
“我总在捉摸,那些宝石都是有生命的,它们有些已经上亿年了,亿年前它们是什么样子呢?我就画它们在我想象中的样子。”
她说她会盯着一颗宝石看很久,亿万年前的生命让她感动。
“没有绘画,石头的课程太单调,我可能会学不下去。”她说。
因为对石头的追问,她在努力探求生命的起源和意义,于是有了不同寻常的绘画。
“在哪儿学过绘画?”我问。
“现在中央美院院长就是我的老师,在法国也有导师。”语气颇为骄傲。
“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录取过我,我上了三个月的课,没意思,就走了。”我尽量不显得惊讶。
现在她大部分时间在法国,主修地球起源和绘画,作为中法文化年的一部分,已经在法国举办过画展,经法国的介绍和推荐,正在北京的中国美术馆举办个展,由国务院新闻办、文化部主办。
她总是一脸的孩子气,笑起来像电影《小花》的扮演者,时年才十六岁的陈冲,灿烂而纯真,让人相信她的情商真正不过九岁。“别人拐弯抹角跟我说话我是听不懂的。”她说。
“我基本不同外人打交道,我承受不来,晚上七点上床,九点前肯定睡着了,早上五点起来画画。画完画就摘菜,家里房子很大,没有请保姆,我喜欢摘菜的感觉,喜欢自己做家务,那才是生活。我烧的菜可好吃了。”
她的谈兴很好,或许因为我听得认真。
我想现而今的中国还真有如此作息的人么?“上网吗?”我问她。
“不上,不看电视,不用电脑。”她的语气很坚决。“现在人们的生活被这些所谓现代化的东西改变得太多了,不知道什么叫思念,什么叫等待,人的情感那么粗糙,太没意思了。”
她会一去法国三个月不给他儿子半点音讯。“我想叫他明白什么是思念。”
“靠什么生活?”我问。
“每年赌一块石头。只赌一次,一次就够了。”
去年在新疆才知道一些行家押石头一说。花钱买块石头,光看外形难以判断是否真正的宝石,赌的就是那个打开。
“十年了,没有失过手,我也不贪多,够生活就行了。”她告诉我。
她的够生活指的是,外出坐头等舱,住最好的饭店,吃最好的美食,“这些方面我是不马虎的。”她说。
“我只在乎自己的心情,我觉得人活着只需要在意两个词:心情和胸怀。我不关心太细碎的事情,很没意思,我的知识链已经能让我站在比较高的起点读书,除了画画就读书,再想些没边际的事儿,就行了。”
“告诉我,你的心情如何?”我问。
“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高兴,百分之十不开心。”孩子般的洋洋得意。
突然她对我说:“我很少跟别人讲话的,今天怎么跟你讲了这么多?!”
确实,从我们开始聊天,路途两个小时基本都是她在说,也许我对她的兴趣也一路激励了她。
“我会看人,一眼就知道你是什么人。”说着的同时还做了一个鬼脸。
我想起一个说法:小小孩儿对大人的判断常常是对的,他们凭的是人性的直觉。小小孩儿知道谁真正喜欢他。
这是一个奇特的女子,中国美术馆正有她的画展。
(另注:女画家的自然禀赋和超越于尘世的另类存在,会让人怀疑这种存在的真实性,这些天我一直耿耿于怀:这到底是个什么女子。纯粹从写人物的角度,我承认这个人物很难写,她给予人完全不同的两面:与尘世主动隔绝而又被尘世完全接纳,一副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脸孔背后,自我世界极其独立、成熟、完整。她的绘画创作来源于她的自我世界,正好又被大千世界认同和接受,并获得极高的礼遇。给人的印象,她似乎不需要在俗世间讨巧,俗世偏却厚待于她,于是有了她百分之九十的快乐心境,当然,她的快乐也许完全同世俗无关,她的快乐也许仅仅因为她是她。
当我无力对她作出更多表达的时候,只好转而记录与她的相识,免得自己忘记。她说的远比我记录的要多,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她的表达很完整,很深入,在那样的表达中,你确信她是个艺术家,宝石鉴定家,但不过几分钟,她又会以她的笑容告诉你,她还是个孩子。
一个完全以自己的方式活着的人,居然活得如此快乐,如此富足,如此富有创作成就,不能不引得别人羡慕。看见她,我不得不想到自己:在世间几十年,到底有多少日子是为自己的真实需要而存在?这个念头让我这些天很不高兴。没办法。)
此文取自徐俐博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