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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有人真正认识珠穆朗玛，它是地球之巅，更是“人字形”的雪墓山碑。自20年代起，从世界各地走向它的中外探险和攀登者，永远倒在这座雪山上的人，有200多人了。可以说，自海拔6000米向上，平均不到30米就埋着一个人。所不同的是，这200多英魂几乎永远安卧在山上的冰雪之中。珠峰北侧我国西藏的这一侧，山下有一块“珠峰墓地”，那只是一堆堆石头中象征性立起一块石板，上面歪歪扭扭刻着遇难者的名字和遇难时间。他们的尸体，却都在山上的冰雪中。遇难的原因，基本为滑坠、雪崩、高山病等等。
珠峰的南侧，尼泊尔的一侧，也有相同类似的墓地。但在距那里不远的一条河边，一位尼泊尔的登山英雄松•达瑞，却是吞枪自杀的。他的死，一直是个奇怪的谜。
所以说，很少有人真正认识珠穆朗玛，认识这些个性特异的攀登者。雪山山究竟给了他们什么？他们为何冒着付出生命的代价迈向顶峰？早已成为英雄的松•达瑞，6次生死历险登顶成功，却为何在珠峰脚下如此了断自己的生命？
珠峰之谜，也是生命之谜。
一
珠峰地区，以峰脊为界，南侧是尼泊尔，北侧是我国。这片地区有一个跨越两国的民族，尼泊尔称“夏尔巴”。这批人不多，好像只有几千人。我国台湾的登山者，称他们为“雪巴”，这个“雪”字很确切，有些冰雪之族的味道。他们常年生活在世界屋脊旁，真是顶着冰天，立在雪地上生活。于是，也就锻造出他们奇异的性格和奇异的本领。
世界第一次登上珠峰的是谁？史料上记载的是“英国登山队的希拉里和丹增”，时间是1953年5月。但真正第一位代表人类踏上地球之巅的，是夏尔巴人丹增。丹增是做为高山向导，被英国登山队临时吸收进队的。他只是雇来为英国人往山上背送物资的“背夫”。正是丹增背着登山用品，在前面开路，才把希拉里带上了顶峰。此次登顶成功后，英国人高兴地说：“这是我们英国攀登队全体奋斗的结果，当然，夏尔巴伙伴也和我们有很好的配合。”一句话，就把丹增支出了英国队。有记者不平，问丹增究竟是谁最先登顶，朴实的丹增感到不解，这有什么重要呢？他说：“在顶峰，向南我看到了我们的丹勃奇寺，向北我看到了中国西藏的绒布寺，我为我能同时看到世界最高的两大寺，太幸福了……”
这是夏尔巴人的胸怀。
近30年后，又一位夏尔巴的登山英雄出现了，那就是松•达瑞。
1988年，中国、日本、尼泊尔三国联合双跨珠峰（三方在珠峰南北两侧都有队员，同时南上北下，北上南下，于顶峰会合后下撤，称为世界登山史上著名的“珠峰双跨”）。松•达瑞做为尼方队员。所以，他和我国的许多登山者都是朋友。
如果说丹增体现出的是这个民族的胸怀，那么松•达瑞身上体现出的，就是这个冰雪之族天然的无拒无束的自由之魂，它是一株雪山奇葩，傲然地绽放在这冰峰雪谷。他称自己海拔7000米以下是“低山反应”（登山后从高山下来，氧气多了，醉氧，常常昏睡，叫“低山反应”），他的昏睡状态，是因为喝酒。喝就非痛快喝醉不可。一说上山，第一件事就是往背包里装酒。从南坡登珠峰，最危险的一段，叫“孔布冰川”。这里海拔不算太高，但由于南坡向阳，冰一融化，或冰积太重常常发生冰崩。雪崩可怕，但有葬身之地；冰崩更可怕，人背砸成粉碎，死无可葬之身。所以，一说过孔布冰川，就等于把头放在老虎口边了。攀登这一段时，都是先有人守在冰川远处观望，密切监视冰川动静，在指挥下急行快速通过。还规定，过，也得在上午，没化冻之前。
松•达瑞怎么过？——他眼中根本就没有什么恐怖冰川！过冰川前还在喝酒！喝得昏昏沉沉站都站不稳，跌跌撞撞就迈向冰川而来，连眼皮都懒得睁。这让队友们很发愁和为难。因为这样的攀登和行军，如果没人理会他的话，他注定醉得不知撞倒在哪个冰洞里，就算遇不到雪崩，歪在那里也得被冻死。可又实在不能没有他，他的登山实力无人敢比。怎么办？同伴们便只好架起他来，把他拖死狗一样拖过冰川。
但是，一到海拔7000米以上，别人开始高山反应，只能喘着粗气蜗牛一般向上移动，他却如同鱼到了水里，把所有队友甩在身后。就是到了海拔8000米的生命禁区，他仍然敢喝酒！只是喝得很少了而已。一扬脖来几口，噌噌攀上去一大截，站在顶上望着同伴们笑。他曾6次登上珠峰之顶，登顶对他早已没有兴趣，就如同回家似得那么简单容易。
1988年的这次中日尼三国横跨珠峰，成功后联合登山队怕出危险，不再扩大战果，宣布登山结束。尼泊尔陆军方面参与了这次攀登，但一个很喜欢登山的军官很遗憾，因为他在规定的时间里没有登顶，只能下撤。回到营地，他很痛苦，就对松•达瑞说了。
“怎么？你真的还想登上去？”松•达瑞问他。
“真的。”
“那还不容易？你让别人备好好酒，我带你上去！”
“可登山已经结束了呀？”
“谁说的结束了就不能登了？明天一早出发！”
松•达瑞给他背着氧气和食品，真的把他拉上了珠峰。
二
为祝贺中日尼三国横跨珠峰的成功，全体人员将分别在三国的首都参加庆功会。在尼泊尔的首都加德满都，尼泊尔国王见了松•达瑞乐坏了，连夸他是民族英雄，要让全国人民向他学习等等，拉着他的手就不松了。国王一挥手，侍女双手托着个很大的金盘走过来，盘上放着的是一条红色华丽的勋带，上面的每个字都是金线绣的。国王亲自把勋带斜佩在他的肩上。也就在这时，欢庆宴会开始。
松•达瑞端起一杯酒，发现带着这勋带喝酒很不方便，就一把扯了下来，扔到了旁边的桌上。他的身边就是国王呀。同伴们望着国王吓坏了，忙跑过去拿起勋带往他的肩上带，但松达瑞不高兴了。说什么也不带。同伴只好递给松达瑞一杯酒，端着酒，松•达瑞脸上才露出笑容。国王感到很奇怪，让人去问，这是为什么？
松•达瑞端着酒，对国王说：“带着这东西，耽误喝酒。今天我们不就是喝酒吗？”
国王一听，笑了，说：“
对，喝酒！喝酒重要。来，干杯！”
三国的登山者又到了北京，再到日本东京。在东京，松·达瑞又出事了。
日本人的礼节很多，太繁琐。宴会前，这个讲话那个致词，时间稍长了点，大家为了表示礼貌，还得站着听。松•达瑞听着听着就烦了，他做出了一个任何人也想不到的举动，站着站着，“咕咚”一声如同中国京剧中的“摔僵尸”般摔倒在了地上。日本人吓坏了，以为他暴病猝发，也不讲话致词了，赶紧慌成一团来营救。松•达瑞的同伴乐了，说只有我们能救——快快拿过一瓶酒，咬掉盖弯下身马上塞到松·达瑞的手里。松·达瑞一闻，睁开眼马上站了起来！
从此，去哪那里赴宴，一有人讲话，同伴就赶快把一瓶酒塞到他手里，以防他“酒病”复发。此法灵矣。
有人称他为酒神，他的醉翁之意，岂在酒乎？
三
１９９３年初春，我随海峡两岸联合登山队来到珠峰。这次由于遇到暴风雪和地震等等，攀登珠峰的时间很长，有两个半月。这期间，我从很多中国队员那里，听到了许多松·达瑞的故事。他象磁石一般吸引我，我开始追寻有关他的一切。这时珠峰也有七八支外国来的登山队，很多队伍都请了夏尔巴人当高山向导。于是，我通过翻译采访了他们中的很多人。从中得知，松·达瑞大约在１９９１年自杀。原因不祥。
这样一位如此豪放不羁的登山英雄，怎么会吞枪自杀呢？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我了解到两方面的内容，一个是背景，一个是事件，它们和他的死或许没有直接关系，但却可以为解开此迷提供更为真实更为深层的东西。
先说背景。
夏尔巴人生活在严酷的世界屋脊，那是冰雪的世界，这生存本身就是奇迹了。但事物总有两面，如此严酷的生存环境中，也自有温情和浪漫。你看过无风无雪时黄昏的珠穆朗玛吗？晚霞里，金红色的珠峰象一个披着金纱的含羞待嫁的新娘，美得梦幻而迷离。珠峰地区的夏尔巴人，通婚还有“抢亲”的习俗。女的一喜欢那个小伙子，就说：“快把我抢了去吧！”男的若喜欢她，就应下什么时候去“抢”了。女的被抢的时候，心里很美，还要假装挣扎，挣扎得象那么回事，这是给父母和亲友看的。男的若喜欢哪个女的，过去是直接去抢（这自然酿成很多悲剧），慢慢的也就演变成经对方同意才去抢了。
但是，习俗中有一条极其严格的规定，那就是男的可以去“抢亲”，但抢来之后，你要一生一世对这女人好。无论她有任何伤病灾难，甚至年老色衰，你都要一生一世忠于她，保护她，伴她一直走到生命的终点。假如有的男人破坏了这一点，那他将受到周围所有人的诅咒，灵魂不仅无法上天国，死了也要成孤魂野鬼，祸事将不断降临于后代身上。
这是这片冰雪世界的生活、生命和爱情准则。一代一代传下来了。
据说松·达瑞的妻子很漂亮贤惠，松达瑞对她也很好。
但松·达瑞成名后，太有钱了。几乎所有的国外登山队，都来重金邀请他做高山向导。登山者中，也有一些从世界各地来的年轻女人。她们的浪漫，她们的无拒无束，同松·达瑞性格中的某些东西相暗合……
有人说，松·达瑞有好几个“外国女人”，登完一次山，这个去了，转年那个又来了。
也有人说，他在山下的城里还有一个家……
——这，都只能算“背景”。有关其他的传说无法核实。
四
再说“事件”。这是松·达瑞亲身经历的一个事件，可以说，这件事对他的影响举足轻重，甚至通向他生命最后的那怪异落幕。
这事件，真是个异常美丽的故事。
１９９０年的样子，珠峰南坡的山脚下来了一对荷兰的登山者。他们不知道怎么知道松·达瑞的，点名要松·达瑞当高山向导。他们说要登珠穆朗玛。别人说，松·达瑞脾气坏，要钱多，还喝酒，但他们不听，非要找松·达瑞。松·达瑞知道后，觉得这两人很有意思，就来了。
这是一对情人。松·达瑞看出这一点，就有些犯了难。外国，尤其是欧美来的登山者有两种人。一种是玩的，登一登感到危险，或遇到暴风雪，就马上下山走了。甚至不危险，感到不好玩了，也就马上归去。还有一种，是真正的登山，越难，越危险，劲儿越大，非攀登不可。前一种好办，后一种做为高山向导就要陪到底。——这对情人是那一种呢？真登，这女人的实力行吗？能适应海拔8000米的高度吗？在山上出了事怎么办？可夏尔巴人有个习惯，只要你说登，他们又从不阻拦。
松·达瑞问男的：“她也登吗？”
男人点点头，“当然，我就是陪她来的。”
“那你们回去吧。你不是来陪她登山，是来给她送死。”
这对男女一听，笑了起来。这笑声对他们，是非登不可的信心，对松·达瑞，却是一种尊严的挑战了。松·达瑞也笑着，答应了做向导。他想：笑？有你们哭的时候，也让你们认识一下珠穆朗玛。
上山了。山上的时间很长，那是很寂寞的。晚上在帐篷里，他们聊起天来。松·达瑞会英语，和他们对话没有障碍。男的叫格森，女的叫金。松·达瑞很吃惊，他和格森无论聊什么，甚至不能让女人听的事，金都会很随意加入进来。而格森谈任何话题都不避开金。格森说，他原来有一个妻子，两人很好，但有一天两人都觉得在一起过于平淡，友好地吃了顿散伙饭就分手了。金也说，她有过一位男友，对她太好了，好得整天围得她转，就把她转烦了，离开了他。尽管分了手，他们还是很好的朋友。
更让松·达瑞想不到的是，他们两人认识的时间仅有一个多月。那是在一次旅游登山时相遇的。
经验丰富的松·达瑞马上明白自己遇到了太大的难题。他认定这是两位对生活和爱人都极不负责任的人，这样的自私者，他见得太多了。登山者最明白一点的是：自私者是无权进山的，进了，也会在关键的危急时刻丢下同伴，给同伴带来灾难，最终命运也会惩罚他。就说这两个男女，因为妻子和男友对他们很好就各自拆散自己的家庭？这不是最大的自私又是什么？那么，他们的这次珠峰之攀，注定会是相互抛弃的悲剧，不信就走着看。认识到这一点，松·达瑞开始鄙视他们。
考验真的来了。
登达海拔7500米的时候，体力明显较弱的金突然患了高山病，头疼欲裂，任何东西不能吃还不住地吐黄水。怕听声音，怕见光。很快，恍惚的她出现了幻觉，直说胡话。格森急坏了，团团乱转。松·达瑞说：“行了，登山结束吧。不下撤她会死的。”
他们下撤到6800米，没想到的是，一到这个高度，金的所有症状竟完全消失。她又活跃起来。两人商量明日再往上登。松·达瑞对格森说：“以她的体能，她顶多只能到8000米，真上，太危险。而且，好天气不多了，几天后会有风暴，到时候想撤下来都难。”金却完全不在乎，执意明天出发，开始收拾东西。格森对松·达瑞说：“朋友，谢谢你的提醒。告诉你，这一次来，我要帮她圆她的登顶之梦，我答应过。只能连累你了，什么也不必说，按她的想法做吧。”
他们真的奇迹般地登到了8300米。只是两人已经极度虚弱，连说话的力气都很少了。但他们依然非常兴奋，金说：“明天……我们的梦……”
正是他们的顽强，尤其是金的顽强，感动了松·达瑞。这样的女人，他没有见过。他料定的一切不仅没有发生，对他们的印象却越来越好。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有了一个决定：一定要带他们登顶，一定要带他们活着下山！次日，登顶的时间到了，松·达瑞为他们背着氧气和必要的物品，几乎是一个一个把他们拉上了顶峰。他几乎是拉服着金，在顶峰，金和格森拥抱在一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他们的眼中都含着惊喜的泪，目光是那样的安祥和幸福。
但是，下撤回8300米的营地后，一进帐篷，金就倒下了。体力严重透支，高山反应此时骤然袭来，使她真的倒下了。连金都明白，这次，可绝不是上一次了。格森和松·达瑞陪了她大半天和一夜，顶早，松·达瑞出去看了看天，知道他们已经错过了时间，暴风雪就要来了。此时，就是能下撤，也会被活活冻死。
金在最后时刻清醒了，她说：“格森，谢谢你，我们的梦实现了。我不行了，为了我，你走吧，你要活下去。答应我！亲爱的！……”格森不说话，紧紧抱着金。
“格森，我无法不告诉你，你如果不走……”松·达瑞说，他的口气很平静。“那我们就就永远走不了了。”
格森不说话，他的脸紧贴着金的脸，不住亲吻着金。
金望着松·达瑞，请求道：“请你……把我的格森带下去……你能答应我吗？”
松·达瑞点了头。
金死了。
暴风雪来了。
“格森！！……”松·达瑞吼道：“现在还可以，跟我走吧！我保不了你的手和脚，但能保你活着！我答应过金！！”他最后的请求道。
格森不说话。眼中的泪流在金的脸上，那泪水，就在金的脸上结了很亮的冰。他把金脸上的冰轻轻揭掉，泪水又滴落下来，再结成冰。
松·达瑞急了，用脚狠狠踢着格森，“我答应过金！你得活着！是金让你必需活着！！……”
格森的手和脸，已经冻伤发白，手脚已经保不住了。
格森只答了一句话：“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她会太冷，太寂寞……”
在最后的时刻，他对松·达瑞说：“谢谢你……我们的朋友，谢谢你了……”格森向他指了指一个背包，那里还有很多钱。
松·达瑞明白了，不劝他了。他终于亲眼看着格森死了，格森是紧紧抱着金死的，脸上那么安祥。他望着这雕塑般的一对情人，似乎第一次认识他们，认识身边的珠穆朗玛。他把两人埋在深雪中，埋进的还有那个背包，他没有打开那个背包。然后，就在风雪中下撤了。他的手和脚被严重冻伤，手指和脚趾被截去多节。
五
他曾一遍一遍告诉后来的许多登山者，珠峰顶峰下的雪中，埋着一对真正的爱人。
这真实的故事感动了大家，传开了，又感动了无数的人。登山者，为有这样的同伴而骄傲。
但没有多久，就传来松·达瑞自杀的消息。他是在珠峰下的一条河边开枪自杀的，尸体的一半，头和身子漂在清清的溪水中。象是要远行，顺水飘向遥远的远方。同伴们疑惑而悲伤地将他埋葬，距河边不远。于是，珠峰山上的雪中，埋着那对爱人；珠峰山下的河边，埋着他。一高一低，遥遥相望。
他甚至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但他留给了人们格森和金的故事。那就是他想要诉说的遗言吗？
生活、生命、情感，是复杂的，但又是单纯的。比如格森和金，就是松•达瑞佩服的真正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的情感是纯洁而壮烈的。松·达瑞呢？有关他的许多种种的非议和传说，想来不会没有影，但他选择了这样一种告别珠峰和人们的方式，也同样是纯洁和壮烈的。他内心的自悔，在传统和现代观念的对抗下，在物欲世界的扭曲下，心灵终于被撕裂了。于是他注定要远行。因为，他是雪山之子。
这只诞生和起飞在珠峰身边的山鹰，从高空扑落下来了。
真的，珠峰也和生活、生命、情感一样，有很多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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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16 11:1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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