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和一位心理学家共进午餐,我或许会收获更多。
“譬如你,”他说。“你绝对有自闭症。”
“什么?”
“我就说到这,”他话锋一收,“证明完毕”。
他充满嘲讽意味的逻辑看来像是如果我不能一下子抓住他的思路——我确实没做到——那么,我就具有一定程度的自闭倾向。
人们在谈到自闭症时往往难掩激动之情,这正是因为它多见于人类最脆弱的儿童群体之中。而且自闭症很难应对;作为一种“谱系疾病”,自闭症可能会表现得极为严重,使人万念俱灰,让家庭背上沉重的经济负担。但我这里要讨论的只是限于自闭症中“较为温和”或是“保留高功能”的表现类型,以及社交和沟通能力受限这两种自闭症的常见表现症状。
正如西蒙拜伦科恩在他的“心盲”一书中提到,人的意识之所以存在,就在于它能够读懂其他人的心灵;自闭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可以定义为一种“理解”其他人的能力的缺失,即谓之“心盲”。
在1929年的剑桥,伯特兰·罗素和G.E.摩尔对路德威格·维特根斯坦进行了一次口试,这次对话虽然年代有些久远,却与自闭症有些关联。维特根斯坦正在为博士学位做正式答辩,他提交的论文是写于1921年,当时已广为人知的一部作品,“逻辑哲学论”。正当罗素和摩尔不无敬意的向维特根斯坦表示他们对于命题5.4541不是十分理解的时候,维特根斯坦突然打断了他们的话,并有些懊恼地说,“我想你们理解不了!”(这些是来自当地的传闻;雷蒙克在他的维特根斯特传记中描写的维特根斯坦要成熟自然地多,他拍了拍他们的后背,最后说了句,“不必多想了,我知道你们永远都不会明白的”,让小插曲有了个愉快的结局。)
我一直认为维特根斯坦的表现(a)当然是有一点脾气古怪(或用蒙克的话说就是他在屈尊俯就)但是(b)他的超凡自信和(c)应该对对方礼貌尊敬的忽略同样令人印象深刻(我甚至尝试模仿过一两次这个场景,但感觉都不是太对)。但是如果自闭症,从某种意义上,可以定义为一种理解能力的缺失的话(无论是在言语上还是其它方面),可以说维特根斯坦是在陈述(至少是暗示)一个意义广泛的哲学命题,而不是讥讽这些专业听众有限的理解能力。他的意思可能是:
谢谢,先生们,谢谢你们提出了理解力这个问题。事实上,我不会期望普通大众能理解我写下来的东西。这不仅仅是因为有些地方我写的艰深晦涩难以理解,或是因它只是一篇空洞释文,而更是由于,在我看来,我们并不具备完全理解他人话语的能力。因此我对你们理解误解这个问题也不抱期望。
如果维特根斯坦的意思果真如此的话,那么我们在阅读研究“逻辑哲学论”这部作品时就有了一个新的切入点。贯穿全书的“无言命题”,一向被我们笼统归置于“神秘事物”之列,而现在需要我们重新加以思考。我们可能不会执拗地要把这些命题的界限把握地非常清楚——这个,表述恰到好处,意思清楚明了(科学方面);那个,有些神秘,含糊不清,让人疑窦丛生(美学或伦理学方面)——但会不得不承认,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方式使得即使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表达也暗藏玄机。要想完全明白一句话的意思,消除各种误解,并不是所想的那么容易。维特根斯坦认为问题有时能够得到解决,有时则不能(“关于生的问题的答案显现在它不再是一个问题之时”,他在“逻辑哲学论”里写道)。那么对于书中最后几句犹如挽歌般,意义深远可能难以理解的话,有时翻译成“不能言之处必须沉默”,我们从中能看出什么呢?位于全书卷尾的第7命题(像是“哈姆雷特”结尾的“唯有沉默空响”),更多的是和死亡或来世有关。而如果把它用心理学家一见明了的话表达出来,维特根斯坦也可能是在暗示说:“我有自闭”或是“我有心盲”。或换句话说,自闭人人都有,并非是一种怪症。
我应该是误读了维特根斯坦的意思——如果我理解无误的话,误读不可避免。但是在最近针对维特根斯坦进行的几次回溯诊疗中,他还是多被划为自闭症患者。例如,苏拉·沃尔夫,在她的“孤独者,不寻常儿童的生命历程”(1995)一书中分析认为维特根斯坦是一位阿斯伯格综合症的典型患者,这种综合症正是所谓的“高功能自闭症”——患者的表达和算术能力没有受到影响,也没有明显的机体功能性丧失,但在社交方面却表现出笨拙和技巧的缺乏。他倾向于表现出一些出人意料的反应(就不要提他曾经气势汹汹地向卡尔·蒲柏挥舞着手中的拨火棍)。有一件真事会更有说服力:维特根斯坦已是癌症晚期;在他生日这一天,他的房东太太满面春风地进来祝愿他“生日快乐,这样的日子还有很多,维特根斯坦先生”;他听后一下子倒在床上说,“不会再有了”。
维特根斯坦,和其他阿斯伯格症患者没有什么不同,承认在弄清人们到底想做些什么方面力不从心。在“文化和价值”(1914)中他写道:“我们往往听中国人说话是咯咯乱语。而懂中文的人却能从中听到一种语言。同样,对于另一个人的人性,我常常分辨不出来。”这或许也可以让我们更好地理解他另一句话(见于之后的作品“哲学探微”),即使一只狮子会说英语,我们对他也还是一无所知。
维特根斯坦并不是研究哲学的人中唯一一个具有心盲的人。例如罗素,也被认为有自闭症。这样的话,可以认为当维特根斯坦告诉罗素他不期望他能理解自己的时候,维特根斯坦是在说:“你有自闭症!”,或者(设想手头正好有一部智能时光机),“如果我没看错伍尔夫和其他研究哲学的人的话,我们都有自闭。可能所有哲学家都是。这也是我们为什么到头来在研究哲学”。
我并不想由此说所有哲学家都是自闭症患者。可能连“你不必然有自闭,但自闭确实有用”这样的话,我也不会说。然而对于很多与维特根斯坦和罗素截然不同的哲学家,与他们有关的一些事情或者只言片语,却让我们不由得为之联想。
譬如,萨特有一句经典俏皮话,“其他人对我而言就是地狱”。难道不是自闭症,伴随着内在的情感交流的缺乏,才有可能让他说出这句话吗?萨特分析的对面孔和“其他人的注视”的恐惧,正是典型的自闭症症状。萨特在自己和其他人身上都发现了这一点:在对福楼拜进行的广泛深入的研究中,他详尽描绘了这位作家“自闭”的一面,说他是“家庭呆瓜”,此外他还断言“福楼拜,就是我”。萨特关于福楼拜的一些论点,他发轫于自闭症,以及他之后的作品——譬如尽力弄懂包法利夫人——表现出一种补偿或矫正姿态等,都可以轻松地套用在萨特自己身上。
心理学家谈到自闭症时可能正在暗示:你,一个哲学家,有心盲而且善于精确地哲学研究,这正是因为你不“理解”别人对你说的话。你,和维特根斯坦一样,习惯于倾听阅读命题论点,但对它们的意思却不甚了了(它们就像是中文)。换句话说,哲学活动就像是在尽力理解人们的某种疑惑或是他们在说的某种可以工作或不能用了的机器。
我想这有助于我们解释维特根斯坦那些稍微有点神秘的想法,他是在说如果你想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哲学家,得先成为一个汽车机械工程师(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维特根斯坦就做过这个工作)。到此除了要先暂停讨论这些早期的哲学家,我还要说的是,与机器打交道会是一种研究一门语言的好方法。众所周知,维特根斯坦是在大战期间研究巴黎一次车祸的法庭报告时,初步构思出了他关于语言的理论模型。素描理论(法庭上用于描绘记录事件的方法)的所有元素和实指定义(所有那些小箭头和小标签)都无一缺失。现场画面的核心是两部机器和一次碰撞。语言可以看做一辆汽车,是一种用来把你从A地载到B地的交通工具,它携带者一定的信息量,而且也容易遭遇堵车、抛锚或是车祸;这样的话就需要修理。维特根斯坦和汽车修理艺术。我的心理学家朋友可能会说,语言上的这种汽车机械概念正是高功能自闭症患者才能想得到的东西,因为对他们而言,“系统”比人更容易理解。他们善于“(高效)系统创造”,却拙于“睹物移情”。这里我偶然想到,并非专意“驾驭驶入”,但不得不提的一点是:不可争议的是,大多数汽车机械工程师是男性。
我的心理学家朋友安慰我说我并不是唯一一个可能患有自闭症的人。“男性,平均来说,与女性比起来,更容易自闭”。自闭症患者的男女比例大约是4:1;对于阿斯伯格症,这个比例会更高,有统计说达到了10:1(其它数据大小虽有些出入,但男性数量始终占有优势)。阿斯伯格本人曾写道自闭症患者的大脑,“智力水平男性化明显”;拜伦-科恩认为“非常男性化的大脑”(并不仅仅局限于男性所有)来自于胎儿时期睾*丸激素的过量摄入。
如果维特根斯坦和罗素的谈话透露出广义上哲学家都是典型自闭症患者的话,那么哲学家中男性居多就可以得到理解(部分理解)。为了对哲学家中的男女比例有个认识,我回头查阅了很多资料:有罗素的“西方哲学史”(大约100:1),克里奇利的“哲学亡灵书”(30:1),但在生者范围内,例如,在巨石(译注:The Stone)贡献者名录上,这个比例缩减到了4:1。
心理学家可能会说:“证明完毕,哲学里尽是些系统化(男性干这个),和冷酷,艰深的逻辑,而那些对他人处境易于感同身受的人(大部分是女性),他们的心才更具人性,没有那么机械化”。我想说一点对这个证据不同的看法。柏拉图的观点是(“理想国”卷五)女人和男人一样善于哲学思辨,有资格成为未来理想希腊的哲学家“守卫者”(这意味着她们也要学习如何在体育场里裸奔)。看来女人应属于苏格拉底时代之前的古哲学家。但她们大部分曾是女祭司,说起话来尽打谜语。自亚里士多德已降,哲学关注的焦点便是致力于解决消除这些谜团。
然而谜团可能并未消失。理解的特点是带有强迫性质,令人窒息。那我真的需要如此“看明白”吗?难道如受性虐般受之摆布不也是一样吗?虽然你声称是如此理解我,难道这不正是你可随意说的吗?当西蒙·波伏娃写下“人成为女人而非生为女人”时,她即是在运用我所愿意灌之以自闭的权利。又例如,当她援引黑格尔的“意识导致其它意识的泯灭”作为自己的处女作“她来之安之”的引言时,哲学之神便使这句话应验到她身上,使那些被她邀请来巴黎居留的外省青年信念顿挫:我拒绝理解,拒绝读心。然而与之不同的是,当女权主义理论家、哲学家露西·伊里格芮同样充满悖论地说“这性并非单指唯一”时,她是在要求我们对于自己对性别尚不够成熟的见解,再做三思——这或许就是维特根斯坦所说的“蛊惑”。
通过认知神经科学,精神病理学研究揭示出一条还未完全确定的语言产生路径。为什么有语言?它出现的原因在于误解的存在。肢体语言,手势,注视,眨眼,还不是很够。我不是一个读心人。我不理解。我们需要噪音,书面符号,需要说话,文字和标记。你告诉了我你想要的,我也会告诉你我要什么。语言是一个系统,它的产生是为了补偿我们在沟通方面的不足。但是无论语言存在与否,自闭还是可以显现出来。我会误读符号。可能更准确一点的说法是,自闭只是在有理解的期待时才会出现,才会被确定下来。然而如果自闭是一个问题的话,从某些方面看,自闭症也是答案:它确认我们高估了理解的价值。
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的引言中充满回味地阐述了这一点,他写道:
因此我确信自己,在考虑过所有本质要素之后,已经找到
了这个问题(哲学)的最终答案。如果信念没有欺骗我的
话……它表明,即使这些问题得到了解决,我们的收获也
是了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在这本书的卷尾提到,任何顺着他的哲学阶梯向上攀爬的人,最终都应该把这阶梯丢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