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07年，也就是明朝万历三十五年，徐霞客背上行囊、 穿着草鞋、带上油纸伞，告别了家人从此徒步南行。这以后他基本上就没有在家中长住，差不多是马不停蹄地完成了历时30余年的远足。他北历燕冀，南涉闽粤，西北直攀太华之巅，西南远达云贵边陲，足迹遍及当时14个省。从寻幽探胜到风土人情，从动植物考察到地貌水文研究，徐霞客的兴趣无所不包，他也算是史上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远足先锋。 公元1935年，葡萄牙诗人、作家费尔南多·佩索阿去世。人们这才发现生前默默无闻的他原来早就已经凭借着空前丰沛的生命热情和想象力足不出户而能神游八州。在《惶然录》中，佩索阿喃喃自语：“有时候，我认为我永远不会离开道拉多雷斯大街了。一旦写下这句话，它对于我来说就如同永恒的谶言……黄昏降临的融融暮色里，我立于四楼的窗前，眺望无限远方，等待星星的绽放。我的梦境里便渐渐升起长旅的韵律，这种长旅指向我还不知道的国家，或者指向纯属虚构和不可能存在的国家。” 梦境的边界才是佩索阿逍然远行的终结。
2003年春天，徐霞客见到了佩索阿。这是旅行史上最激动人心的会面，宛如两个在各自方向行走的人终于殊途同归地相逢，他的步履一一印证着他的梦想，他的梦想奇迹般地拓展着他的视域，他们赫然发现：原来他们只是、从来就只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佩索阿：30年时间在路上的漫漫旅程，究竟是什么吸引着你不停地走下去？
徐霞客：就像现在人说老了的那句话——仅仅因为那座山、因为所有那些我所不曾踏足的神秘领地在那里。而即使我走了这么多年，山河之大、风物之美穷此一生我所能见的也不过是千万分之一。
佩索阿：你还有遗憾？
徐霞客：不，我没什么遗憾，在我那个年代，靠徒步行走，我只能走完那么多的路。至少我已经拼尽了全力。人有自己的界限，而我知道重要的是我已经体悟到什么是旅行的最大乐趣——这乐趣就在于：你永远都不可能穷尽的旅程和你永远都在不断拓展的心境。 在我登黄山之前，没有人知道黄山天都、莲花两峰到底谁最高，也没人知道黄山石“片片可掇”的机理；在我独探长沙麻叶洞一睹石幻异形的天下奇观之日，流传经年的鬼怪之论也不攻自破；在我数度溯盘江、金沙江而上，追其源流之后，溯江纪源方可纠正古往今来典籍记载之错。旅行之妙，还有什么胜过这亲历实感的异乎寻常？但你，你是“足不出户而神游天下”的，这当真别有乐趣么？
佩索阿：如果我们都热爱旅行，那只是因为，我们都不想做生活之奴。面对一切现实事物可怕的单调和日复一日的重复，你选择了不断踏上旅程，我选择的则是朝向自身的疑问：也许所有的单调无非只因为我们自身的单调？
在我这一辈子我都按部就班地做着一个小公司的职员，但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就一直下意识地同时思考和倾听着两样东西。我小心地抄写，埋头于账本，与此同时，几乎是以同样的专注，我的思想循着想象之舟的航线穿越了从来不存在的异国风景。从无数日常生活的小事件里我可以接连不断地享受自由自在的思想的漂浮，我总是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和激情。我时而兴奋，时而沮丧，但永不厌烦，永不满足，这是最奇异的风景也是最自给自足的乐趣！
反倒是你，你的无边的行走难道不会疲惫于旅途中的艰辛？难道你不会厌烦于真实而残酷的漂泊？
徐霞客：是的，我的旅途漫长而又艰苦。最惨的一次，我以51岁的高龄遭到了强盗的洗劫，伤痕累累、两手空空，但是，即使是这样我也没有停下来过，因为我知道，一停下来也许我就会被安逸刻板的生活俘虏，我的夫人和孩子也将不再允许我出门。在所有的旅途里，也只有一点从不曾改变：如果你不经历一番常人所不曾经历的艰苦你就不可能亲历那些不能为常人所企及的美妙情境。我曾登百步天梯而能在雁荡山之巅望插天诸峰片片扑人眉宇，也曾远涉西南边陲之地而能瞻雪山之晶莹…… 旅行的妙处亦在于随时随地地“换位体验”。你必须要敞开心胸接纳你所看到的一切，你必须放弃自我壁垒融入当时当地的氛围，如果不是这样，旅行真的就只是浮光掠影地赶路，旅行真的就只是徒然的漂泊……看看现在那些跟着旅行团匆匆而过的家伙吧，他们只知道在名胜前拍照，在特色店抢购，无论走到哪儿他们都没有真正地去看去听去感受，他们全部的世界里只装得下他们自己。只是这样匆忙的浮光掠影，一切才容易让人失望和疲惫。
当我还是一个小孩子读着各种各样“异书”的时候，我就渴望着亲自见识这世界上一切的玄妙和神奇，你一生埋手书写你的“异书”，描绘你的种种奇异幻想。但你这一辈子真的就甘愿让所有的旅途始于想象、止于想象？
佩索阿：对我而言行动是一种想象的癌症，投入行动就是放逐自己。而每一个行动注定都是不彻底和不完善的。所以，当你用你的旅行书写你自己的诗篇，我梦想的诗篇就只有因为永不印证而完美无缺。
日复一日我漫游在我自己的第八大洲，我对世界七大洲的向往亦因此黯然失色。我见过的高山多于地球上已有的高山；我走过的城市多于已经建起来的城市；我渡过的大河在一个不可能的世界里奔流不息……如果自由感不备于我，旅行何益；如果我的自由感已然狂烈，又何需旅行？
你是唯情的旅行者，情感在行动中勃发；我是唯美的旅行者，完美止于行动。
徐霞客：我终于明白，我的旅途是永远朝向外部世界的延展，你的旅途却总是朝向内心、无限内倾。
所以，旅行对我是简单的，你只要去走。
佩索阿：所以，旅行对我也是简单的，你只需要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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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0 13:0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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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0 15:01:5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