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虎失踪的沉痛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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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兔年,2011年1月14日,是云南黑风登山队成立15周年的队庆日,那天我正回顾着黑风登山队这15年的登山历程,思考着未来15年的发展方向和建树范围,一个个致电通知曾经的黑风老队员,参加1月15日黑风15周年的“成立祭”,却偶然从王辉那里得知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云南独行侠高家虎在梅里雪山下落不明”。
接到消息后,我立马联通了在梅里雪山雨崩徒步者之家客栈的电话,请求他们帮助寻找高家虎在雨崩和明永的线索,还致电德钦飞来寺“守望6740”客栈的老板娘杨晓和曾在雨崩村支教达10月余的戴云凌老师,请她们联络在梅里雪山当地的朋友,留意寻访高家虎的下落,尽一切可能查找高家虎在梅里东坡入山的蛛丝蚂迹。
而在梅里西坡察瓦龙乡范围,我也委托了在怒江州贡山县丙中洛乡开客栈的玛璜夫妇,请他们帮忙查问在那个范围高家虎的下落。我甚至还致电王天汉(照培法师),请他参谋推断高家虎可能入山的线路。
其实,就在今年元旦,黄老邪的一支10人小队,曾自驾从昆明经怒江峡谷贡山,开进西藏察隅县的察瓦龙乡,雇请当地马帮和向导,徒步走进过与世隔绝位于梅里雪山西坡的甲辛村,但却丝毫未闻高家虎的任何消息,证明了高家虎不是从西坡入梅里雪山的。
1月20日,我随《都市时报》的记者驾车前往元谋县城,拜访了高家虎父母。那天晚上,我投宿在高家,躺在高家虎卧室他曾睡过的床上,夜不能寐,思如潮涌……
认识高家虎已有11年了,尽管我长他8岁,但我们似乎都是同一类人,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燃烧着永不磨灭的梦想之火,个人英雄主义,孤傲执拗,唯我独尊,敢于丢弃铁饭碗,不甘平庸,壮志雄心,坚韧不拔……
殊不知,我们其实都走向了一条悲剧英雄的宿命之路,犹如无数陨落在山中的前辈登山家,成为“登山先烈”似乎就是我们必然的宿命。那些至今尚存的世界顶尖登山家,侥幸“活着”——成为他们彻悟生命真谛最有说服力的证据。
当圣山梅里成为万民信仰朝拜的神灵,壮丽的雪峰成了人们精神深层最强大的支撑,价值背景以一种绝对意义的姿态傲然苍穹,那么,站立在卡瓦格博峰巅“山高人为峰”的“壮举”,就成了大胆狂徒热血沸腾的宏伟蓝图和僭越之梦,雄伟无瑕神秘无比的山峰把异想天开胆大妄为之辈引向了疯狂的极致。
伟大圣洁的卡瓦格博雪峰,既然能让一支实力强劲、装备精良的中日联合专业登山队全军覆没,17条生命倾刻间灰飞烟灭,难道就不能轻拈指间惩诫一个不顾死活的亡命之徒吗?
近10年间,高家虎把登顶卡瓦格博锁定成为他生命的唯一意义,我为他敢想敢干的精神而钦叹的同时,也无法苟同他“冒天下之大不韪”、糟践广大信教藏民神山信仰、染足神山仙体圣颅“我定成为峰”的选择。
即便他真的登顶了又能怎样?在历史老人的眼中,他永远也成不了能与张骞、班超、班固、法显、玄奘等志士比肩的中华英杰,既无前人为中华开疆拓土之功劳,又无国际文化交流传播之建树,当万民在圣山脚下匍伏,五体投地的无数躯体中,有一个人傲然立起,挺镐向高耸入云的雪山爬去,孤绝的背影渐行渐远凝成一个沉重的问号?他问顶6740的机率几近于中500万头彩的巨大惊喜,恍若一个铁树开花、缘木求鱼的童话,而葬身于恐怖的雪山之中却是毫无悬念的悲剧结局,其失败不过是探险界又一不自量力的反面教材和个案。成功的论据渺不可寻,失败的根据却比比皆是。
如果他早生于200多年前的欧洲法国沙木尼小镇,也许他会被历史选中,成为首登勃朗峰的水晶匠巴尔玛,与索修尔一道成为人类现代登山运动之父,百年后被塑成铜像立于沙木尼小镇,手指着勃朗峰方向,定格为永远的英雄。
然而,生于何时,死于何时,这都不是我们所能选择的。在这个星球、在这个时代,在自然界山峰探索领域,世界选择了意大利的梅斯纳尔,中国官方选择了“双子星座”王勇峰和李致新,中国民间登山选择了绅士阶层的王石,云南选择了以策划和行动力见长的金飞豹。命运选我们一定自有命运的安排,执着于主宰命运的我们自然不甘于这样的格局,自以为是地苦苦强化着自我的选择。我们捏住命运咽喉的机会就那么一两次,可命运捏住我们咽喉却是随时随地,贯穿了人整个一生。有谁不是绵绵无尽历史长链中小小的一环呢?
作为愿意在户外领域或登山界为这个国家、为乡土尽其所能的我们,现在,已然到了必须冷静面对现实,为自身量力定位,做点力所能及而又有实际意义事的时候了。
想当年,建国初,解放大军和平解放西藏,解放军某部战士误射了一只空中飞过的山鹰,激起了当地藏民的义愤,因为山鹰在藏民心中那可是一只神鹰啊!为平息不堪设想的民变,部队被迫枪毙了该战士(替身),暗地里送走了已解除军籍这位战士的“真身” 悄然返乡。当时为完成祖国统一的大业,民族团结的政策至关重要,尊重民族风俗和宗教信仰已然明确于《宪法》和党纪、军纪,懂得以大局为重,遵纪克己,方是立身之本。
尽管时过境迁,登山运动的政治色彩逐渐趋于淡化,自由主义的登山时代已经来到,但神山信仰仍然植根于在藏民心中,天经地义。
千禧年之际,梅里雪山禁止人类攀登的共识已被相关机构和群体激扬文字浩浩檄诏般地告示天下,甚至国务院亦明文批示,要为梅里雪山“守身如玉”而立法,在横断山脉的“绒赞”之地创建一个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典范,实为非常英明正确有远见之举。
人类确实应该保留几个干净的**,给子孙万代保留、传承对大自然敬畏的宗教习俗和神话的天地,以警诫我们的狂妄和自大,培养我们对自然的珍爱之情和环保意识。
在这样一个以“大环保思想”为主旋律的时代,选择做一个环保主义者,成为保护地球、保护家园的义工、志愿者,确要比做一名偷登圣山的“英雄”要更合时宜些,如久负盛名的奚志农,得道多助。要怪就怪自己没有生在地理大发现的宏伟时代,凿空西域、拓荒极边、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翻越葱岭、舍身求法、航海远洋、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方,创造历史、颠覆乾坤,凭一双铁腿丈量山河的“霞客”时代早已尘埃落定,在户外历练人生,做自己的英雄,在平凡的生活中甘之若饴,这才是绚丽之极归与平淡户外老驴最好的归宿。
合时宜、识时务才是成为成功者、俊杰的基础和前提,而穷兵黩武似的偷登圣山行为,却可鄙地更象是一个鬼鬼祟祟隐身匿影的窃贼,虽英雄虎胆、壮志凌云,却遭人唾骂、诟病、毒咒甚至绝命的报复。据说,在西藏阿里的神山岗仁波齐,谁如果偷登圣峰,将会被藏民用石头砸死。
然而,当我们自我麻痹在个人英雄的幻梦中,陶醉于“梅里第一人”、“卡瓦格博首登者”的虚妄中,是很难清醒认知并克制住急剧膨胀如烈火燎原的自我征服欲望的。以其说,神山雪峰的魅力如一妖媚绝色的女子令你无法抗拒而渐吸**的精血,不如说是自己的心魔做祟误导自己走向一条不归的绝路,她让你倾家荡产乃至曝尸荒野、长眠冰雪。
当我听说,近十年来,高家虎为登梅里几近耗近父母膏血,不禁为他倍感难过!那个登山强国、一衣带水的邻邦日本,举一国之力尚不能完登梅里壮志未酬,空留千古遗恨的悲壮,而斜阳草树、寻常巷陌的草根之家,赌一家之资逞个人之能焉有成功之理?
人这一生,选择何其重要!尽管我们远离了黄、赌、毒,自认为选择了一条健康的于世于己都是积极向上、刚健英武的爱好和事业,但是,当这个魅惑无穷的爱好和“事业”已令你耗尽家财入不敷出,变成自己乃至家人、朋友的负担,我们的“坚持”究竟还有多大意义?
我们一舍再舍,舍弃了饭碗、舍弃了家庭、舍弃了正常的生活,甚至舍弃了温情,只为一个梦想,到头来这个梦想仍然遥遥无期,如空中楼阁、海市蜃楼,最后,我们还得为这个梦想舍去生命,让年迈的双亲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个残酷的梦想真的值得我们为此献身吗?
这一段时间,我梦见高家虎三次,第一次,是他从卡瓦格博雪峰从容地走下,冷笑地向我走来;第二次,梦见他匿于昆明的街市,时隐时现;第三次,梦见有人仓皇慌张地向我告知他腐烂的尸身所在。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之所以如此,反证了我对他的牵挂,正如他自己创作的那首歌《牵挂》。“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他毕竟是我等的“前车之鉴”啊!佛家认为这源于“心有挂碍”。因为,穷究“高家虎现象”,实是穷究我的内心,是反观自省。高的“心结”不也正是我的“心结”吗?
在黑风15周年这个重大转折点,面对朋友与山共舞的绝唱,凄凉的挽歌在云岭间回响,我反思良久,高家虎失踪事件似恰逢其时地应运而生,如一个生动鲜活的《易经》卦象,明白而又不无玄机地启悟着我们,什么该坚持?什么又该放弃?
正视现实,正视自己,高家虎或许正用自己的牺牲,谜一般地敲击着我等苦苦执着追求自我实现的同道中人:放下妄念,量力而行,知足惜福,对死的无畏尚不是大勇,领悟到活着的意义而敢于担戴地活下去,方为勇之勇者。我们连一个普通社会人都还没做好,更没有轻易牺牲小我生命的权力和资格。
这个春节很快就要过去了,高家虎仍然没有音信,大年三十我打了电话去高家,依然如故,意外的喜讯依然没有出现,我想,高家虎大概没能闯过本命年的兙力和厄运吧,他在他认定的宿命之路上走得太远也走得太累了!他是该停下来好好休息了,也许,这一休息即成了永远,从此我们阴阳两隔,但愿他在神山的怀抱中能找到属于他的那份安详和静谧……
死,并不一定是死者的不幸;生,并不一定的是生者的幸运。有些人,虽死犹生;有些人,生不如死。我们无法知道高家虎在濒临死亡之前的千思万绪,但《荒野生存》中的克里斯托弗,《127小时》中的亚伦,已确切地阐释了这样一个答案:人的求生意志异乎寻常地超越于死亡的本能。两位主人公皆有现实生活的真人原型,前者不幸死在了阿拉斯加寒冷的废车厢中,后者壮士断腕从峡谷逃生。
其实我一直期待着奇迹发生,哪怕他是一个真实的谎言,只要人还活着,我们都还可以重头做起,重新来过。我期待着他“死而复生”,亲口告诉我说:“老孔,你知道吗?我是多么热爱这个世界,多么热爱人生啊!”
3932字 黑风老妖——孔云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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