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texasredneck (德州乡巴佬), 信区: Prose
标 题: 云南的故事(美的让人绝望)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Wed Jul 2 10:43:42 2008)
云南的故事(美的让人绝望)
年轻的时候读不懂川端康成关于死的言论,在他看来, **源于对生命和艺术的热爱,
当你追求这种爱到了极限, 你就会想到死, 因为只有在临死前, 你才会领悟到生命和艺
术真正的美. 我感觉真是匪夷所思, 一个人怎么会因为热爱生活而去死.
这有点像我太太, 每当为一点小事她大发脾气, 事后又有点后悔, 就说, 我因为在乎你
, 才这样对待你. 我不由地想, 这个逻辑往下推可有点悬了, 你因为爱我, 就整我, 那
你越爱我,我越惨, 爱到极限, 我既不小命不保. 我当然不会说出我的逻辑, 因为; 第
一, 女人的逻辑好像跟我们不一样. 第二, 指出太太的缺点是一项极危险的工作, 我奉
劝没有007素质和运气的朋友, 千万别干. 再说, 我也知道她在发嗲. 但川端康成则不
是, 这有他的**为证, 死时七十三岁.
我本来就不喜欢他, 就像大家所说的, 这丫病态, 从他的小说里就可以知道. 我喜欢芥
川龙之介, 特别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 就能写出那样的惊天之作, 可真谓鬼才. 但
论及影响, 好像川端康成的更大. 红极一时的 “挪威的森林” 就是走的川端康成的路
子, 所谓 “凄凉的美”. 但我依然不喜欢, 认为这丫也病态. 可芥川龙之介也是**
而死, 死时才三十五岁, 看来有点道道. 使我真正对此有点感觉却是云南之行.
受母亲的影响, 我喜欢旅行, 那种飘荡, 随心所欲的感觉真是好极了. 可我到了美国才
发现, 我恐怕是更喜欢那些萍水相逢的旅伴. 八十到八五年代的中国, 旅游不火, 特别
到那些边远地方, 都是一些与我相仿的人. 没有凑热闹的或横着走的有钱人. 我不只一
次因找不到床位或缺钱在深夜的街上晃荡, 遇到某个大侠对我说, 你要愿意, 今晚可跟
我挤. 还有一次我在三清山, 我弄丢了干粮, 饿得走不动了, 老半天才碰到一个中年人
, 我对他说, 能否给点吃的, 照相机手表他随便挑. 他笑着说:
“你总是这样要饭吗?”
我一边吃他递过来的馒头, 一边说:
“不是, 当然我不能总做这样吃亏的买卖, 今天你碰到了, 运气不错.”
下山路上, 我才知道他是颇有名气的新华社摄影记者. 我请他一起在山下餐馆吃了晚饭
, 结了还是他付的钱. 说:
“你留着你的东西吧, 你今天碰到我, 运气也不错.”
看来要饭也不一定像人们想得那么差, 关键要找对人. 我真是喜欢在车上, 路上或小旅
馆遇到素不相识的旅伴, 谈不来, 立马走人. 谈得来, 我们可以谈到深夜, 讲旅途的风
景, 彼此的人生. 由此我知道了有那么多美丽的风景, 那么多不同的人生. 不知是我运
气好, 还是人在旅途上都变得友善, 我们彼此相托, 从来没有失望过. 我最忘不了就是
“老师” 和 “摄影家”.
我们相遇在云南老滇缅公路一个小镇上的长途汽车站, 只有我们三个与众不同, 彼此笑
一笑就聊开了. 我工作在机关, 他们叫我 “领导”. 我来这里是因为母亲告诉我, 她
抗战时在滇缅公路上看到了无与伦比的美景. 摄影家是一家省级刊物的摄影记者, 他
用行话说, 来转转, 看能搞点什么回去.老师是一所师范学院的地理教师, 他来这里是
想找一种秋杜鹃. “秋杜鹃,” 我笑着说, “没听说过, 我知道黄冈山有一种夏杜鹃,
好像那已是世界唯一了. 秋杜鹃, 你在 “西游记” 里看来的吧?” 我哪里知道, 我这
句话, 竟掀开我俩一路战斗的序幕.
老师的特点就是什么都大, 手大, 鼻子大, 眼睛大, 嘴巴也大. 他背着一个又大又沉的
背包, 背包带上系着一条大毛巾, 走不了几步就擦擦汗, 然后把毛巾一拧, 汗水哗哗往
下流. 我笑话他到:
“你可真行, 我发现你流的汗比你喝的水还要多.”
“你这坐办公室的人就不懂了吧, 我们搞野外的都有特异功能, 皮肤能吸收水分.” 说
完朝我得意的一笑. 我知道他在吹牛. 我一看他的手就知道他跟我一样, 是长年呆在室
内的. 他也特能吃, 第一天我们一起出去他背着干粮, 到吃饭的时候, 我们吃, 他却站
在一边看着, 我奇怪地问他:
“你为什么不吃?”
“我已吃完了我那一份.”
我发现他的目光流露出的饥饿, 我把我的一份分了一半给他. 他不好意思地摆摆手, 说
:
“你吃, 你吃, 我不饿.”
“我们本来就买的多. 再说, 你那样盯着我, 我心慌, 吃的进去吗? 买的时候你为什么
不说你不够?”
他二, 三口就吃完了我给他的食物, 笑着说:
“人家不好意思吗.”
每次吃饭, 他一定最后把所有的汤水米饭狼吞虎咽地吃干净, 就像是吃第一口一样的速
度. 我问他吃饱没有, 他拍拍肚子, 笑着说:
“马马虎虎, 凑合了.”
“你那个坑怎么永远填不满?” 我指着他的肚子, 嘲笑的说.
“你们这些有钱人家的孩子, 哪里知道饥饿是什么感觉.”
这小子又在胡诌. 他用的是一个旁轴的老式小巧莱卡照相机, 穷人的孩子哪里会知道什
么是莱卡. 这次我就不想放过他了, 便说:
“老师, 我们把照相机换掉怎么样? 我拿我的大的, 新的, 尼康单反机换你的小的, 旧
的, 不知名的旁轴机, 你可知道什么是富人, 也让我体会一下穷人的滋味, 好不好?”
“我穷人穷惯了, 你那种高级玩意我怕不会使, 万一弄坏了我也赔不起.”
摄影家在一傍听不下去了, 说:
“你小子说话也太离谱了, 你那是莱卡经典机, 我们全部照相机加起来还不抵你那一部
, 那哪是穷人用的机器.”
我决定继续猛打落水狗, 说:
“我们摄影家, 专业人士想用都用不上, 对不对.”
“我不用这种机器, 太摆谱, 不是工作.”
我笑着看他怎么说. 他毫不在乎, 嬉皮笑脸地说:
“朋友吗, 干吗那么计较.”
我们不想分开, 人毕竟不喜欢孤独. 摄影家是转转, 自然无所谓. 因而我和老师就目的
地展开了一系列较量. 他问我:
“你最后想到哪里?”
“我最后想沿着滇藏公路到墨脱.” 我想了想, 说.
他先盯着我看了半天, 然后哈! 哈! 哈! 大笑三声. 以无比惊奇地神态说;
“你干吗不说你想上月球, 这样更现实一点. 墨脱, 就凭你那身子骨, 你想演神话吧.
我这搞野外的都轻易不敢动这个念头. 不过吗, 领导总是敢想的咯, 不敢想的领导, 就
不是好领导.”
我知道那不太可能, 但这是我心中遥远的一个梦想. 就算走不进去, 走近看看总可以吧
. 这小子这样嘲笑我, 真可气. 可他继续说:
“这样吧, 你今年跟我去找花, 明年你就有资格跟我去墨脱. 万一你不行了, 我好背你
出来.” 他可真不饶人.
我们在中甸附近, 听说滇藏公路在前面发生大塌方, 半个月之内不可能通车. 老师顿时
手舞足蹈, 唱起小调来. 这是存心气我, 然后挤眉弄眼地对我说:
“怎么样, 天助我也, 不像某些人, 我这人好事做得多, 所以运气特好.”
“哼, 中国的国情, 天说了不算, 领导说了算. 所以我说不去, 你就去不了.”
“咱们少数服从多数. 摄影家, 秋杜鹃可是世界唯一, 我有充分的证据能发现它, 你看
不看? 你想想, 如果我们找到了它, 你摄影, 我撰文, 一定可以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搞
篇文章. 那样你的悼词上一定称你为伟大的摄影家, 怎么样, 为了伟大的, 咱们冲啊!”
“你别来烦我好不好? 我正为大事情烦得不得了.”
摄影家带了一台120的单反, 胶卷快完了. 老师被摄影家搞得一楞. 过了一会, 实在忍
不住, 问摄影家:
“我们是来旅游的吗?’
“当然.”
“那还有什么事比目的地更大的吗?”
“这儿到处都不错, 我又不知道哪里好, 到哪里我不在乎. 但买不到120胶卷, 我就废
了, 你知道吗?”
见摄影家搞了他一顿, 算是给我出了一口气. 我笑着对他说:
“我赞成摄影家, 但反对你的. 一个大男人, 成天花呀朵呀, 变态了? 你带路吧, 哪儿
离那个花远, 你就带我们往那里走.”
他立刻听懂了, 笑嬉嬉地说:
“当然, 当然, 领导说了算. 但如果偶然碰上了, 您讨厌就别看, 座着休息会, 我也就
看 个一天就足够了. 朋友吗, 不要太计较.”
不能怪摄影家对老师不耐烦. 摄影家是一个很单纯的人, 他很多时候听不懂我们胡侃式
的谈话, 开始时想弄明白, 就问我们, 结果我们你一句, 我一句, 用更荒唐胡侃来回答
他, 还加上大笑, 他从此对我们的问话就十分小心, 生怕上当. 我认为真正的艺术家都
应该很单纯, 因为大自然就十分单纯. 你想想, 如果见到美丽的彩霞就想, 这颜色要做
成衣服该能赚多少金钱, 或者见到单峰双峰就想到男人女人的身体, 这还能理解大自然
的美吗?
在后面的二天里, 我们大概座遍了所以的陆上交通工具, 火车除外. 第二天的傍晚, 我
们来到了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 据老师说, 这是离那野杜鹃花 “最远”的村
子, 明天我们就能偶然见到它了. 那天半夜, 头疼把我弄醒, 我最害怕的事发生了, 我
病了, 而且不轻.
这些天我一直在吃药, 希望把它控制住. 我后半夜完全不能入睡, 我忍住没有叫醒他们
, 因为无用. 到了早上, 我叫醒并告诉他们, 我病了, 恐怕得输液, 你们去看, 回来我
可能会好些, 我们赶快走. 老师摸摸我的头, 说:
“像地热, 可以煮咖啡.”
“什么时候, 你还有心开玩笑.” 摄影家瞪了他一眼.
他们到门口商量了一小会, 老师进来跟我说, 他们恳切地请求我不要非让他们去看花.
因为他们没有时间和心情开追悼会, 而且也没有钱买花圈. 他又补充到:
“这不怪你, 这是我的过错, 我出门时没有考虑到这笔预算, 是我考虑不周, 向领导认
错.”
“你算摸透了我的弱点, 我一贯不能对朋友的恳求说不的, 唉, 就照你的办吧.” 我不
情愿地说.
看来他们真的怕了买花圈, 平时拖拖拉拉的老师, 这时却动作飞快地收拾我们的东西.
不大一会, 摄影家跑来告诉我, 乡里卫生院能输液, 但村里的拖拉机一早就走了, 半夜
才能回, 他只好找了辆牛车, 走小路翻山, 比拖拉机慢不了什么, 天黑后能到.
出去了一会, 他们再进来时, 手里拿了一床被子. 摄影家告诉我, 牛车上太硬, 他们跟
我买了一床棉被, 是村里最好的, 从村里一对新婚夫妻那里买的. 他说完骄傲地展示给
我看, 强调地说, 这还是艺术品了. 我看到被面上有着粗糙但特点鲜明的刺绣. 我知道
不论什么东西一被称作艺术品, 就必然价格不菲, 但他们告诉我价钱后, 我还是吃了一
惊. 心疼地说:
“他们又不是毕加索, 凭什么卖得怎么贵? 再说管它是不是艺术品, 睡在身子底下还不
是一个样. 老师你这个穷人的孩子, 花起钱可像有钱人.”
“不是老师, 是我要买的. 再说, 这比买花圈便宜得多.” 说完为自己难得的幽默嘿嘿
一笑. 他就是不望老师那一眼, 我也知道这话是哪里来的. 老师还觉得不够, 接着又说:
“不, 不, 这完全不是一回事. 买花圈是消费, 没听说过谁能把买花圈的钱生前搞回来
. 买棉被是投资, 领导一定会觉得不好意思, 会在昆明最好的餐馆请我们吃一顿散伙饭
当作利息, 对不对?”
这朋友也太黑了, 我要整他一下, 我怒道:
“你也太过分了, 算了, 我不要棉被, 你还是买花圈吧.”
老师立刻为自己的贪得无厌感到后悔, 马上说, 棉被还是留下, 散伙饭的钱他出, 这该
可以了吧. 我想了想, 说:
“这还马马虎虎, 算了吧, 真便宜了你.”
到临走的时候, 又出了问题. 老师提出他把我抱上牛车, 我又不是才三岁, 不对, 这里
面有文章. 考虑到全村的人和一半的狗都来到这里欢送我们, 这无疑是几年来村里发生
的大事, 我稍微想了想就恍然大悟, 他是看到我将来一定会成名, 一定会有人沿着我的
足迹来到这里, 他们会采访村民, 那他不就理所当然成了主角. 我虽然不是演员, 但主
角和配角的区别还是知道的. 他以为我烧糊涂了, 那就大错特错了, 我认为这时是我一
生中最清醒的时候. 当我说出他的阴谋时, 果然不出我所料, 他先是一楞, 没想到我能
猜破他的心事, 但马上就又变回嬉皮笑脸, 说:
“说来惭愧, 二十好几的人了, 功不成, 名不就, 是有点急很了, 但这次不管什么也不
能把我拉下. 这样, 你还是当主角, 让我扶着你, 配角的名气我也够了. 朋友吗, 不要
那么计较好不好?”
我想了想说:
“这次又便宜你了.”
但他马上又要摄影家拍下这历史的一幕, 这是早有预谋, 装的好像是我提醒了他. 我是
一个爱惜羽毛的人, 怎么能留下这种有损光辉形象的东西呢, 这我就有点急了. 我马上
对摄影家说:
“你如果拍了这张, 我在我的回忆录里一定把你写成天下第一好色的男人.”
摄影家笑了笑, 毫不在乎地继续向前走去. 该死的, 我忘记了他是艺术家. 我立刻换了
利诱的方式:
“如果你不拍, 我的120胶卷全是你的.”
“别傻了,摄影家, 从昨晚起, 他的胶卷已经是你的了.” 老师一脸坏笑.
“是的, 我不能拍了, 但我不能把胶卷扔掉吗?”
“没关系, 他能扔哪儿, 我保证跟你捡回来.” 老师继续引诱他.
我只剩下最后一招了, 我诚恳地对摄影家说:
“你现在用的胶卷是谁给你的, 是我, 我总是支持你的艺术事业, 他为你干了什么?”
“可他没有这种胶……”
“他是没有, 但至少可以表示一下同情吧, 没有! 一路都在嘲笑你. 说什么一头老牛有
什么拍头, 什么应该向他学习, 只拍一些永久的东西. 他一个地理匠哪里能懂艺术家的
情怀. 你拿我给你的胶卷拍我不好的形象, 你良心会感到不安的. 再说, 我有自知之明
, 我知道我在艺术家的眼里, 是不能跟一头牛比的. 你何苦为我浪费胶卷呢. 浪费胶卷
可不是一个职业摄影家的应有品质.”
这回他站住了, 看来对朋友威胁和利诱都不好使, 还是诚恳的好. 我继续说:
“快来, 快来, 扶着我, 我们一起成名该多好.”
我在他们的搀扶下, 登上牛车, 在人的欢呼和狗的叫唤里, 一路向东绝尘而去.
开始的时候, 老师一直在我身边, 一会讲笑话, 一会递水我喝, 我知道他感到内疚. 便
说:
“你烦不烦, 老用一种要与战友永别的眼光看着我. 去, 跟摄影家学, 到周围转转, 牛
车走得慢, 你不要慌.”
高山草甸加秋天, 周围色彩斑斓, 美丽无比.
“快去. 不要总守在我跟前, 好像生怕错过了临终遗言似的. 我就是要死, 也要来点音
乐, 找棵青松旁. 这鬼地方, 连棵大树都没有, 所以我死不了, 去呀, 快去.”
看周围的植被, 大概在海拔三千米, 肺炎加高海拔, 情况可不妙. 在中国最边缘的乡村
卫生院, 我也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我. 不过秋日高原温暖的阳光, 和煦的秋风, 五
彩斑斓的灌木, 加上我时睡时醒的半昏迷, 使一切变得不真实的美丽, 我想上天堂的路
莫非就像这样吧.
老师过一会就跑来告诉我他看到的风景. 从瀑布, 大湖, 到寺庙, 美人应有尽有, 最后
总是不忘记说, 你不能看, 可真可惜. 当他又一次兴冲冲跑过来时, 我对他说:
“你别说, 这次让我猜.”
我喝一口他递过来的水, 想了想, 说:
“你这次看见了金字塔, 对不对?”
他惊讶地半天合不拢嘴, 疑惑地说:
“真神了, 你怎么知道的, 难怪摄影家说你有慧根, 你真聪明.”
“这要什么聪明, 我估计你把国内的风景都说完了, 该轮到金字塔了.”
“不对,不对, 这被子有名堂, 艺术品就是艺术品. 这被子归我了, 既然睡在这上面能
看到金字塔, 我干吗总想往埃及跑.”
黄昏的时候, 牛车转过了一个山坳, 嗷! 我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 我赶紧叫停住了牛车
, 使出全身力气喊来他们俩, 和我一样, 他们也被所看到的完完全全镇住了. 在我们的
左边, 是一个约五十度的长长山坡, 上面下密上疏在绿黄的草甸上洒着五颜六色的灌木
, 从澄黄到深红都有. 最漂亮的就是浅色的金黄灌木, 在深红色灌木背景里, 在阳光下
闪烁发光. 如果你看过梵高的绝笔”乌鸦群飞的麦田”, 你一定对里面的黄色有印
象 我过去一直认为, 那个只是梵高疯狂头脑里的想象, 因为第二天, 他的**就发生
这个麦田. 现在我知道, 大自然漫不经心的一露, 就远超过人类的想象. 这个山坡的高
处被云雾遮盖, 但远处梅里雪山却冲破这云雾, 挂着粉红的旗云, 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在我们的右边是缓缓起伏, 慢慢向下, 一直延展到天边的草原, 草原上一团团开着无名
的小白花. 在草原上一层层云在缓慢游动, 不是雾, 是棱角分明的云, 它们时高时低,
被夕阳染上绚丽的色彩. 一条小河蜿蜒盘旋, 从山坡而下, 穿过我们的小路, 最后消失
在草原的尽头.
首先是摄影家清醒了过来, 抓起照相机开始疯狂地工作. 接着老师也带着我的相机走向
山坡.由慢到快, 所有这一切都随着夕阳而改变着颜色, 在变深变暗, 最后在红黄色的
太阳和深红色的晚霞里, 所有的一切都成为红色, 只有深浅的区别. 当夕阳已消失在无
比灿烂的晚霞里的时候, 只剩下耳边徐徐的山风在轻唱. 突然, 一束阳光突破云霞, 直
端端地照在雪山上, 立刻这个世界变成在月光里, 不, 不是! 它比月光亮得多, 而且还
略带红色. 所有的颜色全部翻转了, 黄色灌木变成了银白色, 草原上的一团团小白花变
成了红黄色, 而原来深红色浅红的灌木, 却变成了层次不同的黑色, .
摄影家飞快地跑回来, 翻出胶卷准备往相机后背里装, 我按住了他手, 说:
“别忙了, 等你装好, 它早就没有了. 不要老为别人忙, 站着看会, 向老师学, 自己也
应该享受一下.”
他听了我的话, 放下手, 站在我身边, 一起看着这叫人难以置信的美景.
我不知为什么那天对色彩如此敏感, 那些明亮的颜色好像不是通过眼睛, 而是直接地冲
击我的脑神经, 使我晕眩. 是因为我病了, 变得敏感, 还是我要死了, 我不由地胡思乱
想了起来. 想到我恐怕是最后一次看到如此美丽而又壮观的黄昏, 我不由胸口一阵阵发
紧. 难道我再也不能看到这样的黄昏了吗? 难道我永远也到不了墨脱了吗? 难道是因为
上帝慈悲, 在我离开之前, 让我最后看一眼她的伟大, 好永不忘记. 如果是这样, 她做
到了. 我感到了的对生命无穷无尽的眷恋, 在这样的无穷无尽的美里, 你怎么可能不眷
恋, 我突然想到了川端康成.
也许他是对的, 只有当人感到将要失去什么时, 才会知道这些的美丽. 而当你拥有时,
你认为将永远而毫不珍惜, 可这个世界上那里有什么永远的事情! 爱情也好, 青春也好
, 生命也好, 都与这灿烂的晚霞一样, 最终都要消失于黑暗. 如果你不想承受那种黑暗
渐浓, 慢慢把光明带走的痛苦, 若你想反抗那种人生的陈年老调, 你就只能像芥川龙
之介那样,自己动手.
我不是什么伟大的文学家, 用不着为了体验美而让母亲和太太伤心. 但如果是命中注定
我要提前退场, 我情愿就在这里, 就在此时, 让我的生命带着无尽眷恋和惆怅与最后一
缕光线一起消失在这永恒的黑暗, 而这低鸣山风权当我的挽歌. 可这美真叫人难以割舍
啊, “美的让人绝望.” 我不由脱口而出.
“美的让人绝望, 这什么意思?” 摄影家问道.
我知道他是雪莱的信徒, 相信美是客观存在, 我如果把美和死连在一起, 他非给气晕不
可. 这牛车不大, 挤二个人我可难受了, 所以我还是闭嘴的好.
我当然没有死, 一个星期后, 我们回到了昆明. 散伙饭是吃了, 在一个小饭馆, 摄影家
付的钱, 我和老师的钱都付了住院费. 我们边喝酒, 边闲扯. 摄影家笑着说:
“我们要感谢领导生病, 不然我们哪里能看到那样的黄昏呢.”
“你看看, 还是摄影家厚道, 知道感恩谢德, 不像某些人, 良心都让狗吃了.”
“这是什么话, 把我们带向美好生活, 是领导的责任嘛. 我倒是想, 用这种方法, 领导
是不是太亏了.”
老师因为这句话的俏皮, 得意地笑着和我干了一杯, 接着说:
“我倒是有一个请求, 领导能不能准许我在火车继续跟着他, 多聆听领导的教诲, 我也
能进步得快一点.”
“不行, 领导不许可. 你这个样子在我家吃饭, 我太太以为我在外面没吃饭, 要心疼死
了. 以后任何时候到我家来, 我都欢迎, 你什么吃象, 与我无关.”
当我们到了火车站发现,所有的座位都卖完了,摄影家担心地说:我们站一站无所谓,
你恐怕受不了,老师一句话不说,打开我的包拿出病历走了。
过了一会他带着一个穿铁路制服年轻女孩到了我们身边,那女孩到处看了一下,问:
“你说的那个病得很危险的病人在哪里?”
“那不是吗。”老师指了指我,
“他看起来挺好嘛。”
摄影家有点担心地看着老师,但老师却毫不慌张,嘴里念念有词:
“这就对了,这就好了。”
“什么就对了?”那女孩问,
“你不知道我这个朋友还有另一个病,叫花痴。”
“花痴?什么是花痴?”
“临床表现就是看见年轻漂亮的女孩,精神就来了。住院时,我出去吃了一个饭,回来
一看,医生护士都围着他,只见他进气多,出气少,医生看看手表,正要说什么,我赶
紧拉住医生,说:千万别慌,千万别慌,我有办法,我有办法。我马上从包里拿出张曼
玉的照片,往他眼前一放,立马他坐了起来,医生护士都吓了一跳,事后医生不停地埋
怨我,为什么不早告诉他,害得他忙活了半天。不过你用不着怕,他不会耍流氓,也就
是傻乎乎地看着你,嗯…..经常还流哈喇子。”
我心里恨恨地骂道,怎么交了这样一个朋友。但我又还有什么办法,只能照着他的话,
色迷迷带着点傻乎乎的表情望着那女孩,但流哈喇子是坚决不干,基本原则还是要讲的
。不过他欣赏水平到不错,那女孩长得倒甜甜的,我不算吃亏。那女孩同情地望着我,
跟他讲了一会话,在我快要忍不住的时侯,总算听到老师严肃而又认真地说:
“这就好了,他就能坚持到家了,刚才他都快不行了,一见到你,就精神抖擞,说明了
一个真理,你比张曼玉长得漂亮多了。”
那女孩顿时笑得花枝乱颤。
老师拿着票回来时,不满意的看着我,说:
“你干吗那样愤怒地看着我,我已经充分考虑了你的感受的,不然我就找那一个了。”
我看了一眼“那一个”,斩钉截铁地说:
“那太侮辱人了,我宁愿站二十小时。”
分手的时候终于到了. 摄影家最先离开, 我最后. 老师上车前, 才把我的包还给我. 这
些天, 只要我提出我能背, 他总是一脸严肃地对我说:
“领导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这不是存心要弄得我诚惶诚恐. 领导能不能表现得高风
亮节, 有什么意见, 也不要表现出来, 学着当好领导, 行不行?” 我毫无办法.
他把手放在我肩上, 头一次认真地我说:
“老兄, 你如果感觉有问题, 就让我陪你回去, 真的, 没关系. 我刚才看了时刻表, 我
顶多晚十一小时回家.”
“哎, 你烦不烦! 没有你, 我正好一觉睡到家, 省得跟你啰嗦.”
我停了停, 又说:
“当然, 不管怎么说, 我算欠你一次杜鹃花. 别慌得意, 你欠我一个墨脱. 你下次要去
, 必须告诉我.”
“当然, 那当然, 领导说了算. 我一定做好充分准备, 连买花圈的钱我都不忘记, 行不
行.”
当我望着火车缓缓离去的时候, 感到有点惘然若失.
我再一次看到摄影家的时候, 已是十几年后了, 在一个宾馆大厅, 我出他进. 我向他要
了房间号, 跟他说, 我现在一分钟都没有, 晚上不管多晚, 我一定到房间找他. 到了晚
上, 当我迫不及待走进他的房间时, 他拿出一瓶酒和几个凉菜来欢迎我. 我们干了几杯
后, 他告诉我, 他到北京是来筹划他的摄影展. 我恢复以前的腔调对他说, 好不好先拿
给我领导看一看. 他笑着翻出一本, 说:
“只剩最后一本样品了, 都翻旧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
“旧不要紧, 我只要你的签名. 毕加索在菜单上签个名, 现在就值几万美金呢. 你一定
要努力, 我就指望这签名发财了.”
我看他签名的熟练, 估计他一定有点名气了. 他笑着摇摇头对我说;
“你还是得老师来对付你.”
是啊, 我哪能忘记老师呢. 从那以后, 就没有人跟我那样胡侃, 最后彼此会心地一笑了
. 隔了一年, 他写信给我, 告诉我他准备去墨脱, 问我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告诉他, 我
听从他的建议, 兴趣已改到月球上了. 鉴于他在给我买花圈上表现的小气, 这次他务必
万分小心, 如果搞得我要跟他买花圈, 我一定会认为他是在故意气我. 这是我们的最后
的联系.
摄影家告诉我, 老师五,六年前去了美国. 如果你们在Grand Teton, Yosemite, 或
Guadalupe Mountains 看到一个大个子中国人, 行头虽旧但很专业, 走不了几步, 就用
挂在背包带上脏兮兮的毛巾擦擦汗, 笑着说: “这是十四次了.” 那一定就是他了. 你
们一定要来告诉我, 千万不要忘记!
等我翻完画册, 才发现没有那天黄昏. 我不由惊奇地问:
“为什么没有那个黄昏, 你和老师帮我照的, 没有人说不漂亮.”
“当然不错, 但和你我看到的相比差太远了. 我每次犹豫来, 犹豫去, 最后总是没有勇
气把它们贴上去, 那天实在太美了.”
“你也觉得那么美吗? 我当只有我那样认为呢, 因为我想我要快死了.”
“你又在胡扯什么, 美就是美, 与死活有什么关系.” 他瞪了我一眼, 停了一会, 继续
说说道:
“不过你说的真对, 美的让人绝望, 我再没有能看见如此美的黄昏了. 以后我只要看到
什么难见的美丽, 我就想起了你的这句话, 想到自己可能再也看不到比这更美的东西,
可一生还有那么多的岁月, 的确让人绝望.”
我可不是雪莱的信徒, 我认为领会美无疑是与个人的精神状态有关. 至于那天, 我想因
为我的病, 因为有谈得来的朋友, 更重要的是我有青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