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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路远
紫妙
楔子
寄君以香草,俟君于归途。
天茫茫兮漫雪,地皑皑兮毋识征路。
寄君以香草,俟君于穷庐。
…… ……
飞雪,伴着记忆里熟悉的歌声,缓缓飘落在肩头。晋北的冬天,总是这样早早地到来,又迟迟地离开。
一袭紫色战衣的青年身背长弓,在风雪中伫立。落雪,沾满了他的睫毛。
前方,就是那个叫做贞莲的小镇了。
青年抬起头,努力朝那个方向眺去。然而,目光所及之处,尽是茫茫白雪,了无人迹。
掸了掸袍上的积雪,他开始朝前方走去。
雪,遮蔽了他的背影,甚至不愿留下一个脚印。
一
几间茅屋,一行枯木,就那样毫无准备地跳入眼帘。
到了么?青年对自己说。
风,仿佛变得更加凌厉,茅屋开始在风中瑟缩着颤抖,枯木向青年伸出无力的手臂,算作是回答。
闭上眼,青年缓缓地抬起头来,任泪水,流了满脸。雪,一片片融进泪里,顺着面颊滑落。
第一次来到这里,还是几年前的冬天。那时,他不过十几岁,尚且是个年轻的士兵。在那支被派来镇守边疆的骑兵小队里,他年纪最小,也最腼腆。每当月色澄明的夜晚,那群晋北的男人们围着火堆席地而坐。他常是躲在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向着故乡的方向,泪水大颗大颗顺着面颊滚落。那时,有一个老兵在不远处吹奏芦笛,凄凉的调子仿若撕裂空气。看到他时,老兵放下芦笛,走过来揩他的泪水。他能感觉到那双手的粗糙和由于多年拉弓留下的深深印记。久了,就习惯了。那个老兵默默地说道。也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别人听。
渐渐地,他开始麻木,开始和那些男人们一起围着火堆痛饮。他总是那个酒喝得最少,话也讲得最少的。他也会抱着角弓,就着火堆沉沉睡去,不再惧怕野兽和敌人 ——至少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还有弓,还有兄弟。他也会在阳光明媚的下午去观望某个喂信鸽的女孩。可他从不借着酒气象其他人一样议论她什么,只是在一旁安静地望着,憧憬着。也许有一天,他会娶这样一个女孩,沉默地在小镇上度过一生吧。他曾经这样想过。然而,总有一种不安的情绪潜藏在心底,仿佛跳跃不定的火焰。他不明白那是什么,也不曾多想。
直到有一天,灾祸从天而降。当强盗们抱着他憧憬的女孩大笑而过,狰狞的面孔在火光中扭曲,一片绝望的呼喊和毁灭的痕迹中,他终于明白那不安是什么。于是,他从极其隐蔽的茅屋缝隙中跃出来,翻身跨上同伴们留给他逃回去报信的快马,拉紧了弓弦冲入火光中。
箭雨,在强盗们的狞笑中铺天盖地而来。
他固执地将箭头指向前来压阵的强盗头子,眼神凌厉而决绝。
四百步。开弓。一箭走空。
二百步。开弓,又是一箭走空。
一百五十步。他肩﹑腹﹑腿各中一箭,从马上跌落下来,几乎动弹不得。周围的强盗们欢呼着要抢他的首级领赏。然而,他只是漠然抬起头,再次向同一个方向拉弓,长箭射出。着个距离,自他从军以来,从未丢失过目标。
他解了贞莲的围,却被当作违反军令的人押到晋北侯面前。
“知道你错在哪里吗?”晋北侯雷千叶冷冷地睨视着他。“迎不迎战,是你们将军的事。你纵使才华绝世,也不过是一个小卒。没有人愿意用一个不听话的小卒!”
“谁又甘心永远当一个小卒!”他呼喊着,仿佛将长久潜藏在心中的不安在那一刻喷薄而出。
那喊声回荡在晋北的大殿里,经久不绝。无数惊讶与赞叹的目光中,不逾三年,他已成为晋北最年轻的将星,出云骑军的都统。
他的名字传遍了晋北,响彻在整个九州大地。人们常常呼唤着那三个字——古月衣,好象这个名字能让风云为之变色,日月为之光绝。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颗将星每升高一尺,那些死在贞莲的兄弟们就会被历史多遗忘一分。提起他成名的事迹,人们总会去仰视他英姿飒爽的瞬间,却干脆将那个在绝望边缘挣扎的他抹得一干二净。
荒野的孤坟,已被白雪掩盖。他无从去悼念那些逝去的灵魂。现在的他,不过是在手里,握住了更多人的生命。
冰雪,逐渐封冻住他的泪水。他用僵冷的衣袖去拂拭。不经意间,一丝冷硬的触感传到指间。他触到了腰间的箭壶。
蓦然抬首,他忽然意识到,茫茫雪野中,只剩下一个人﹑一把弓。
二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古月衣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了。饥饿和寒冷狠狠地将他拉回现实。他叹了口气。战马还系在数里外的小店里。
转身,他打算就着一点暮色回去。突然,一股淡淡的米香从某个方向飘来,他忍不住抽了抽鼻子。放眼眺去,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缕炊烟在不远处袅袅升起。他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走去。
那是一间有些破旧的小店,被冻拧了的酒招子已经很难认出。他抬手叩了叩紧闭的木门,敲门的声音让他觉得周围格外安静。
“来了。”很年轻的女声。一个女子半推开门,谨慎地向外探望。
屋子里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古月衣愣了愣,不好意思进去。
“进来吧。外面雪大。”那女子见来的是个有些腼腆的年轻士兵,倒先打破了沉默,也不拘束。
罐子里煮着些白粥。同晋北所有的小酒馆一样,粗木架子上搁着几坛酒。那女子转向炉边,利索地盛起碗粥。
古月衣刚想要一坛子酒来驱寒,那女子却把盛好的粥摆在他面前的桌上,道:“先喝些粥驱寒吧。也拿不出什么东西招待长官。”
他端起粥碗,一股久违的温暖传遍全身。很快,一碗白粥就见了底。他满足地放下碗,方才想起忘了道谢。一句拘谨的“多谢”刚道出口,那女子就笑了,柔和的眉眼,象极了晋北冬日的暖阳。
“长官象是在风雪里跋涉了很久,不知是为何呢?”女子把一件紫色的衣裳抖开来,伸近炉边烤着,修长的手指轻轻抚平上面的褶皱,似是很随意地问着。
“我……”他一时间竟不知要说些什么。或许,着个问题已经太久没有人问他了罢。
“对不起。是小女子太冒昧了,不该过问长官的事务。”那女子自炉边走过来,抱歉地笑笑,将把件紫衣递向他,“长官的衣服都湿透了吧?如不嫌弃的话,先换上这身干的。”
他惊讶地发现那是件出云骑的战衣。环顾四壁,只见墙上挂着张角弓。他不禁愣了愣。
女子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冲他又是一笑,道:“舍弟也和长官一样,是晋北的出云骑射。这件衣裳,便是他的。”说着,又伸手指了指墙上的弓,道:“那弓,也是他的。”
“舍弟?”他更惊讶了。女子看起来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那样小的孩子,竟然会加入军队?
“是啊,还是个孩子呐。就想学别人冲锋陷阵了。”女子说着,眸子里多了些许温柔和笑意,似有些想要苛责又不忍的意思,“他说,他最崇拜我们晋北的勇士了。军人,就应该象咱们晋北的古月衣古将军一样,上卫国家,下剿匪类。这次古将军要率军勤王,他可不正赶上了?乐得跟只雪兔似的。”
像古月衣一样么?他不由地笑了笑,也不知是苦涩还是喜悦。
“长官,你坐着取会暖,小女子先告退了。罐子里还有些粥,不嫌弃的话,就多喝些吧。”说着,那女子退入内室去了。
整间屋子弥漫着一股温暖的气息,火炉里的光是那样温暖而宁静。古月衣趴在桌上,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梦里,是某个满是阳光的午后,那个他曾憧憬的女孩握着一把米,在阳光中喂一群鸽子。他已不能清晰地记得她的容貌,只记得她的笑容谈不上美丽,却很温暖。
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上。炉子里只剩下一堆焦炭,暖暖地冒着几缕青烟。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件厚实的披风。而那个女子,正细细地从一篮子紫色草叶中筛选着什么。
“长官,你昨夜靠在桌边睡着了,小女子也不好去惊扰……”见他醒了,女子抱歉地笑笑,放下篮子。接着,转身进屋里,又端出碗热粥摆在他面前。
“那紫叶子是……”似曾相识的味道扑鼻而来。古月衣喝着粥,语音含混地问道。
“这叫做绛香草,晾干了捆成束,放在香囊里给远行的人佩着,走到哪儿,亲人的思念就跟到哪儿。”说到这里,女子低头笑了笑,“舍弟走之前吵嚷着跟我要,我这个当姐姐的也没来得及准备,实在有些对不住他。预备做好了,等他回来就给补上。小地方的规矩,也难怪长官不知道。”
“不瞒姑娘说,在下也并非出自什么了不得的地方。早些年就在这附近服役。那时,这里还有个小镇,叫做贞莲。”他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只不过对姑娘家的东西不甚了解罢了。”
雪,已停了。流金般的阳光,稀罕地从窗格子里溢出来,洒了满桌。
他起身脱下披风,整齐地叠好放到桌上,顺带着从腰间掏出几个金铢要递过去,却被那女子拦住了。
“一口稀粥而已,不值长官这样重谢。就算是行路的人走乏了,小女子也不能放任着他在外面风吹雪打不是?”女子说完,“噗嗤”一声笑开了。
“那倒是多谢姑娘了。”他知道那女子必不肯收钱,也只好道了声谢,思量着来日报答些什么。道了声别,便推门离开。
半掩着木门,女子呆呆地凝视着远方。那个年轻士兵的背影,逐渐消失在白雪中。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知道那又是一个即将远行的人。一滴泪,滑落到腮边。她立即用手背拭去。
总有些人,在等待中渐渐学会坚强。
那年,晋北的雪一连下了数月。七月末,晋北出云骑都统古月衣率五千出云骑射至殇阳关下勤王。
三
大胤朝成帝三年,历史以其饱蘸血泪的刀笔在竹简上投下重重的一划。血水如暴风骤雨般再次洗刷了殇阳关的每一寸土地。休国紫荆五千,淳国风虎三万,下唐步骑计两万五千,楚卫山阵三旅,更兼晋北出云骑射五千,齐聚于殇阳关下,以几乎同归之势围离公赢无翳三月,其间血战连连,横尸累累,枯骨以万计。战后十年内,楚卫国无可服役之成年男子。
谁也无法窥探那喋血千年的古战场上发生了什么。除了那些亲眼见证历史的人。人们甚至去怀疑,那究竟是场战争还是屠 杀。民间曾有传闻说是丧尸在作怪——那些不甘寂灭的灵魂以生者的性命作为对自己死亡的陪葬。各国的史官们很快否定了这一说法。他们宁愿用曲笔去掩盖一切,将真 相深埋于零落的残简中,从此不见天日。
然而,谁也无法否认这一战的结局:那些冠绝东陆的天下名将们仅领着数百残兵,回到各自出仕的国家。他们毫不愤懑,也毫无悲伤,只是平静地注视着战果,就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真 - 相,注定同岁月一起被湮没。
当晋北无尽的风雪刮满三月时,血迹尚未完全洗净的淡青色雪菊花大旗出现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中。旗下,是古月衣年轻而漠然的脸。
寂静冰雪中,数百人的骑队缓缓前行,队列齐整而从容。他们似要用这镇定,向天地昭示生命的尊严。这尊严,是殇阳血战,晋北严寒亦所不能掩盖!
胤成帝三年十一月,晋北的达官显臣们手托着盛满珠玉的盘子分立在秋叶城外。他们恭敬而欣喜地等待着封赏凯旋而归的军队。然而,当那支所谓得胜之师的残兵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却沉默了。这样也能算作是打了胜仗吗?他们开始面面相觑。
然而,晋北侯雷千叶只是平静地从城内走出,亲自倒上美酒为古月衣洗尘。
四目相对间,他把手放在古月衣肩上,稳稳地握了握。
他能透过青年深色的眸子看见那纷飞的白雪,一丝惘然的忧伤,倏忽间滑过青年眼底。转瞬,伴随他浓密的睫毛垂下,消失在晋北极淡的天空里。
四
略显破陋的屋檐下,一个白发老人拥炉而坐。他往炉中添上一块炭,搓了搓手,朝手心里呵上口热气。
火苗安静地跃动着,一如屋檐外飘零的雪花。
“啪嗒”一声闷响,一团雪从房檐上落下,摔了个粉碎。老人不禁向前探了探身子。他虽眼睛不大好使,却也能听出是有人来了。
果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朝这个方向过来。老人眯起眼睛,好容易才分辨出马上人穿着一件紫色衣裳,背着把弓。
“老朽拜见出云骑的长官!”老人说着,俯身就要下拜。
“老丈不必多礼。”来人方才下马来,见状,急忙走上去,一把扶住老人。
“谢、谢谢长官!”老人道着谢,望向扶住他的人,发现那是张极为年轻的脸。
年轻人略略笑了笑,将老人扶回火炉边坐下,似已察觉到老人有眼疾。
“老朽不知长官前来。有失远迎。这就给长官沏茶去。”
“茶倒是不必了。老人家你先坐下。”
见那老人固执地又要起身,年轻人无奈地笑了笑,再次示意让他坐下。
抬眼扫视一下面前的屋子,年轻人叹了口气,将手放到炉边烤着,也不说话。
沉默良久,老人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不知长官到寒舍来有何公干?”
“公干倒说不上,只是来寻一个朋友罢了。”年轻人说着,眼色略有些波动。
“一个朋友?”老人不禁有些惊讶。这间屋子现在只是他一个孤老的容身之所而已。
“去年打这里经过,一味贪着赶路,不曾注意到天色晚了。正饥寒交迫时,多亏一位姑娘给了口热粥,借炉子与我暖了暖身子,方才不至于太狼狈。”
老人怔了怔,忽然转身进到屋里,抱着件紫衣出来。
“这件衣服,可是长官的?”老人将它递过去,手已经激动得有些颤抖。
“是。”年轻人用手轻抚那件紫衣,上面被树枝挂破的口子已经用细密的针角缝上,显得很是齐整。
“太好了!可算让老朽碰到了。”老人枯涩的眼眶中几乎要溢出泪水,“那样好的姑娘,老天为何要待她如此之薄啊!”
“老人家,别急,您慢慢说。”年轻人的眼里,已有了一丝焦急。
“那姑娘和她弟弟两个人从小相依为命。明明是个大不了多少的姐姐,却象娘一样把弟弟拉扯大,不容易啊!她手巧,人也勤,不但吃苦养活她弟弟,还经常接济我们这些没用的老东西。”老人说着,长叹一口气,“好不容易,她弟弟有出息了,成了咱们晋北的出云骑射,可惜……唉——”
“怎么?”年轻人用力握住老人的双肩,一股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头。
“那孩子这次硬是吵着要跟随古将军去勤王,走之前还活蹦乱跳地说要上天启城给姐姐买最漂亮的簪花。谁知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他姐姐一听到噩耗,就昏死过去,一连好多天都不肯吃东西。可把乡亲们给急坏了。后来,死活劝着才喝了点粥,回复过来。第二天就收拾东西,说要上殇阳关寻她弟弟去。”老人从怀里掏出一只香囊,递到年轻人手里,“她把屋子留给我照看,吩咐说如果那天那个军官回来,就把衣服和这个转交给他。”
细麻布缝制的香囊,精致地缀着些花样。年轻人将鼻子凑上去嗅了嗅,神色变得有些黯淡。这是绛香草的味道。他记得。是那个女子屋间弥漫的温暖,是无数晋北女子单纯的牵挂,也是贞莲雨后,他时常闻见的芬芳。
他忽然忆起一首晋北的民歌。熟悉的旋律将一个女子的温柔与坚强缓缓道来:
寄君以香草,俟君于归途。
天茫茫兮漫雪,地皑皑兮毋识征路。
寄君以香草,俟君于穷庐。
朝泠泠兮盈阕,夕漫漫兮衔思独伫。
寄君以香草,俟君于津渡。
山巍巍兮横绝,水悠悠兮仓皇忍顾?
…… ……
轻轻解开香囊,里面是一束绛香草,一张冰绡般的绢帕。绢上绣者几行清丽的字迹:
凭栏处,莫回首。待回首时时已暮。
时已暮,归路远。
归路远,宁不归乎?
他仿佛看见那个女子孤单地伫立在夕阳中,遥望着远方,拉长的影子更显单薄。
出征前,他曾想过要带着这样一个女子回到秋叶,让她为她的英雄骄傲,然后在他肩旁幸福地老去。然而,他终究发现,他握剑的手,已不配再谈去保护些什么。
这浮云般的乱世,容不得他有丝毫喘息的机会。
狂乱的马蹄声传入耳际,又是一匹快马疾驰而至。马上人一勒缰绳,翻身下马,拜倒在年轻人身前,拱手道:“墨规镇骑兵统领方云拜见古月衣古将军!”
“墨规么?”古月衣上马,望一眼远方的天穹,眼里有了些倦意。墨规。莫归。归路远兮,宁不归。
“是啊。这里原是将军当年剿匪的贞莲镇。将军走后,荒芜了好几年。说来也怪,前两个月,有位从秋叶来的大人说要在这儿重建一个镇子,并亲自提名为墨规。小的们就奉命被从各自的属地调了来。”
“这样啊。”秋叶来的大人?难道国主他亲自……古月衣的眼眶热了热,忽然有种归心似箭的感觉。于是,他朝方云拱了拱手,想要挥鞭离开。
“将军……”方云急忙叫住古月衣。
“什么?”古月衣调过马头来。
“属下不知道该不该……”方云见古月衣望着自己,反倒有些怯怯的。
“但说无妨。”古月衣浅浅地笑了笑,神色温和。
“兄弟们都好生佩服将军,可是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将军。今天听说将军来了,兄弟们都巴望着能一睹将军的风采。这会儿,都在镇上的酒馆里盼着,不知道将军肯不肯……”
“上马!”古月衣见方云拘谨的样子,倒先爽朗地笑了,“走!这就和你去见见兄弟们!”
说罢,古月衣用力一挥鞭子,跑在了方云前头。方云急忙上马,一边赶,一边喊“将军”。
五
晋北的小酒馆里,几十个身着紫色战衣的男子围炉而坐。他们一面豪饮着热酒,一面大声自我宣泄着,全然忘却周围的一切。窗外的寒风也是。遇敌的危险也是。没有什么能够打破属于这些男人们的圈子。
“听说这次古将军率兵勤王,又是屡立奇功啊!”一个士兵高声说道,眼里满是钦佩。
“可不是嘛——明明只带了五千轻骑射去,却硬生生把离公数万赤旅的冲锋给截了下来。连东陆四大名将之首的龙将白毅都赞他‘天生古月衣’呐。”另一个士兵豪饮一口,把酒坛子重重地拍在桌上。
“哪里用得着楚卫国的人赞他。古将军一开弓,周身五十步内。离军根本就靠不上。一近他身,就是一箭落马。”说着,一个拿酒葫芦的士兵摆出拉弓的姿势来,引得人群频频喝彩。
“不知各位可肯赏杯酒与在下?”“嗖”地一声,一支长薪箭破窗而入,将那个士兵的葫芦正挂在墙上。随即,一个清朗中天生透着将帅威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原本热闹的酒馆一下子全安静下来。只见一个紫衣青年缓步进来,一把拔下墙上的葫芦,拧开盖子,豪饮一口。他的背上,背着把长弓。
“都傻愣着干嘛?还不快拜见古月衣古将军?”方云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在古月衣后面冲了进来。
“将军!”“将军!”顿时,士兵们争先向古月衣见礼,人群又热闹起来。
“将军果然神射,竟能在走马间把小人的葫芦正挂在墙上。”拿葫芦的士兵由衷赞叹。
“能不能射我不清楚。但是能不能喝,你们今天就能知道!”古月衣爽朗地笑开了,一把按住那个士兵,罐了他个天旋地转。接着,又亲自抱起一坛酒,一一和在场的士兵对饮。
人群一时沸腾到了极点。香浓的热酒泼了满身,这些男人们也毫不在乎。只是一擦嘴角,放肆地宣泄两句,又是一头扎进酒坛子里。划拳赌酒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古月衣则始终笑着,颇有风度地来往于人群中。
待酒过三巡,他的面色已有些泛红。借着酒气,他将手支在墙边,低声叹道:“有些年头没这么喝了。”
低低的叹息很快淹没在人群的喧嚣中。那一刻,他目光如醉。
从酒馆里出来时,已是繁星满天。古月衣一骑当前。身后,是一色紫衣白马的出云骑射。
“玄颐!”古月衣清朗的声音落下,几十骑立即将弓架在颌下。
“盈月!”弓弦尽数推满。
“破虏!”古月衣一声令下,几十支长薪箭齐齐射向天空。箭啸的声音令人丧胆。
“好!”古月衣拊掌大笑。转身向士兵们一拱手,道:“古月衣与各位就此别过!”
说罢,他一挥鞭子,纵马而去。
几十骑出云射手向同一个方向俯身拜下。他们中有年轻的,也有老的。有心怀向往的,也有眼露钦佩的。他们为了不同的原因而将生命与墨规镇系在一起。相同的是,他们知道,那个他们也许会倾尽一生去仰望的背影,再也不会回来。
尾声
秋叶。城楼最高处,一人锦袍玉带,当风而立。风,漫卷着他头顶上的淡青色雪菊花大旗。
一声鸡鸣响彻,东方已有些泛白。锦袍人直视远方,目光坚定。
守城的将官刚一爬上城楼,就惊呼着朝锦袍人跪下:“国主,以您万金之躯,怎么可以在这城楼上……”
锦袍人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打了个手势,示意让将官不要管他。
那是军队所特有的手势啊。将官望着锦袍人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走上前去,行一个标准的军礼,道:“雷将军。”
雷千叶。时至今日,又还有多少人记得他征战沙场的风华?他已不再年轻。岁月固执地在他脸上刻下坚毅的线条。
然而,当他望向远方时,眸子里似又有了猛虎般的威严。
将官和他向同一个方向眺去。
只见一匹势如闪电的白马破雪而来。马上人一袭紫衣,身背长弓。
雷千叶将手放在粗糙的垛堞上,恍若看见十几年前那个骑着快马破城,披落一身白雪的自己。那时,他和他一样年轻。他们,都是被历史选中的棋子。
当白马消失在视线之外时,雷千叶笑了笑,笑容有些疲惫。
有时候,所谓一生的奋武,不过是为了某个凝固在记忆深处的侧影。
有时候,纵马一世的孤独,亦不过是为了最初那个癫狂的理想。
待回首时,归路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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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年不曾这样看过武侠了,自认为金庸之后,变无武侠。把金庸的几部经典看完后,对其他的武侠总是不自主的挑细节,架构上的等的毛病,往往几页之后就形同鸡肋了。人在理性的同时,也逐渐丧失了感性的激情。怀念,但归路不复。
直到上学期末,偶然看到了此文,在考试和项目的双重压力下,仍然一口气看完。很久没有这种酣畅的感觉了。更惊讶的是竟是出自一个18岁小姑娘之手!没有看过《九州缥缈录》,看介绍好像是从《九州缥缈录--名将系列》化来。
“有时候,所谓一生的奋武,不过是为了某个凝固在记忆深处的侧影。
有时候,纵马一世的孤独,亦不过是为了最初那个癫狂的理想。
待回首时,归路不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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